大凡了解西南联大历史的人,都会知道西南联大的校歌。此歌词写于1938年,是中国抗日战争的防御阶段。歌词中有“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和“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等句,表明了西南联大师生“抗战必胜”的坚定信念。作为一所大学,能有这种坚定的信念,基础必定是学术文化。师生们依据各自不同的专业,或者依据对抗战建国的认识,来阐述为什么“抗战必胜”。

三位常委的信念是师生信念的中坚

1931年,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爆发,日寇迅速侵占中国东北,并准备向华北进攻。此时,上任仅一年的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认为这只是“局地的战争”,日本不会马上吞噬中国。直到卢沟桥事变发生,他仍坚持这一观点。后来,日寇强势进攻上海,他才意识到“全面战争已经开始了,从此不再有地方性事件,也不再有蚕食的机会。日本要不就一口吞下中国,要不就完全放弃。但是吞下去倒也不容易,放弃吗?它又舍不得。这局面注定是一场长期的战争”。卢沟桥事变后,他到江西庐山参加蒋介石召开的座谈会,会后回浙江老家探亲,临别时他对父亲说,“中国将在火光血海中获得新生”,“这次战争将是一次长期战争,千千万万的房屋将化为灰烬,千千万万的百姓将死于非命。这就是我所说的火光血海,最后中国将获得胜利”。他之所以得出“中国将获得胜利”的结论,是坚信中国文化的力量,认为中国文化极具吸引力,因而才能在几千年的历史进程中,历经沧桑而屹立不坠。

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上任于1931年12月,即“九一八”事变后三个月。他在就职典礼上对师生说:“要记住国家这种危急的情势,刻刻不忘救国的重责,各人在自己的地位上,尽自己的力,则若干时期后,自能达到救国的目的。我们做教师做学生的,最好最切实的救国方法,就是致力学术,造就有用人才,将来为国家服务。”梅贻琦看穿了日寇的狼子野心,很早就进行了未雨绸缪的准备工作。一方面,梅先生着手谋划清华大学的搬迁,派人到湖南长沙附近寻觅建校的地方,之后拨款在长沙左家垅附近动工,预计1938年投入使用。然而,谁也不曾预料卢沟桥事变来得如此突然,平津迅速沦陷。因有校舍可以利用,教育部决定在长沙组建临时大学。另一方面,他还秘密派人从清华园火车站向南方运送图书仪器,方便今后南迁的师生开展教学。然而,长沙临时大学刚组建不久,长沙就遭日寇轰炸,学校不得已西迁昆明。建校工作虽然千头万绪,但梅先生时刻关注着日寇蹂躏下的北平校园,并将情况迅速告诉师生。他在《清华校友通讯》上撰文:“夫敌人之蓄意摧毁我文化机关,固到处如是,清华何能例外。虽然,物质之损坏有限,精神之淬励无穷。仇深事亟,吾人宜更努力灭此凶夷。待他日归返故园,重新建设。务使劫后之清华,益光大灿烂。”

在三位常委中,张伯苓年纪最长、资历最老。他办南开大学的目的很明确,就是针对时弊,让学生去改变落后的中国。对日寇大肆侵略中国,他深恶痛绝,心急如焚,在学校组织了“东北研究会”,到东北实地考察,收集日军的暴行,调查东北人民的抗日情绪。这件事惹怒了日本当局,卢沟桥事变后就对南开大学集中轰炸,之后再用燃烧弹将校园彻底夷为平地。南开大学成为中国第一个罹难的高等学府。就在南开被炸当天,张校长即向媒体揭露日军的暴行,他说:“敌人此次轰炸南开,被毁者为南开之物质,而南开之精神,将因此挫而逾奋励。固本人对于此次南开物质上所遭受之损失,绝不挂怀,更当本创校的一贯精神,而重为南开树立一新生命。”

三位校长“抗战必胜”的坚定信念,无疑会影响全校师生。

教授们“抗战必胜”信念的学术支撑

冯友兰教授是西南联大文学院院长,也是学校“校歌校训委员会”主席。冯友兰为校歌写了“引词”“勉词”和“凯歌词”,进一步加强了校歌气势恢宏的效果。其中,“喜日月重光,愿同心同德而歌唱”“要创造伟大的时代,要恢复失掉的家乡”“见仇寇,如烟灭”“使命彻,神京复,还燕碣”等语句,都是冯先生坚信“抗战必胜”的心声。他认为,国难当头之时,作为哲学家,除了自身坚持“抗战必胜”信念外,还要动员民众和青年投身抗日,要在抗战建国的基础上,站在民族复兴的高度,重建民族文化的精神。在教学工作之余,他先后写了六本书,即《新理学》《新事论》《新世训》《新原人》《新原道》《新知言》。他将这六本书称为“贞元六书”,冯先生说:“我国家民族,值贞元之会,当绝续之交,通天人之际,达古今之变,明内圣外王之道者,岂可不尽所欲言,以为我国家致太平,我亿兆安心立命之用乎?”可见,冯先生认为中华民族经过抗日战火的洗礼,必定得到复兴。这一理念,在他后来起草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碑文》中再一次得到体现。碑文的字里行间流露出冯先生那种“漫卷诗书喜欲狂”的心情,因为验证了“贞下启元”,验证了“抗战必胜”。

钱穆先生在抗战初期写过《国史大纲》和《中国文化史导论》,他要用这两部书唤醒国人的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树立“抗战必胜”的信念。钱先生在《国史大纲》的正文前写了一段话,希望读者“要有对本国以往历史的温情与敬意”,不抱偏激的历史虚无主义,唯有如此,“国家乃再有向前发展的希望”。在《中国文化史导论》中,钱穆先生重点从自然环境、地理位置和经济三方面,分析了游牧、农耕、商业三种文明,并进一步深入分析了战争的起源。他指出,日本发动灭绝人性的战争,盖因其四面环海,缺乏资源,故处心积虑对东亚国家特别是中国发动侵略战争,用战争掠夺资源并消灭他国文化。这里所说的“他国”,主要是农耕文化国家。一旦农耕文化国家的民族觉醒,奋起反抗,游牧文化和商业文化国家所发动的战争必定失败。钱先生指出:“人类生活,终当以农业为主,人类文化亦终必以和平为本。”钱先生的这些观点,对于认识当前的世界格局,也是有用的。

西南联大从事哲学研究和教学的贺麟教授,在报刊上发表大量文章谈日本为什么必定失败。他1938年5月发表在《云南日报》上的文章《抗战建国与学术建国》指出,除了中国军备弱,其他方面都有胜过日本的地方。就道德抗战来说,日本早已失败,其在国际上已经成了正义人道的公敌,成为国际公法的罪犯。从精神抗战来说,中国动员了亿万民众,决心抗战到底,争取早日把侵略者赶出中国;而日本军队军心动摇,士气日衰,撑不了多久。在学术文化抗战方面,中国更胜日本一筹,因为“学术在世界上列于第三等国的日本,政治军事一跃而居第一等强国之列,这种先天不足,本末倒置,实为日本的根本危机。学术文化的第一等国政治军事偶遭挫折,终必复兴”,“我们抗战的真正最后胜利,必是文化学术的胜利”。他在另一篇文章《乐观与悲观》中谈到对抗战应有的态度时说,应该采用“新的乐观的进化的看法,去打破悲观的败北主义”,以加强最后胜利的信心。

西南联大历史学系的雷海宗教授1940年出版著作《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在学界引起很大的反响。其中《此次抗战在历史上的地位》一文写于1938年,对民众坚定“抗战必胜”的信念起了很大作用。雷先生在此文开篇就说:“此次抗战不止在中国历史上是空前的大事,甚至在整个人类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奇迹。”他认为,中国文化历经数千年仍有生机,其强大的生命力既可同化入侵者,也可动员亿万民众保卫国土。这是中国文化兼容外来文化的结果,也是其他文化所不具备的。雷先生还提出中国文化的“三周说”:第一周从殷商西周开始到东晋时期的淝水之战,约2000年时间,后思想学术衰微时,佛教文化传入中国。第二周从南北朝开始至清朝末年,也有近2000年时间,从宋以后学术及思想衰微,却遇到了西洋文化东渐。而抗战就是振兴中国文化的第三周,他说:“只看目前,我们是在抗战中建国。但若把眼光放得远大些,我们今日显然是正在结束第二周的传统文化,建设第三周的崭新文化。从任何方面看,旧的文化已没有继续维持的可能,新的文化有必要建设的趋势,此次抗战不过加速这种迟早必定实现的过程而已。我们近来时常称今日为‘大时代’,真正的意义就在此点。”

叶企孙教授被称为中国科技的奠基人,他13岁考入清华学校,抱着“科学救国”的决心刻苦读书,以优异的成绩赴美留学。学成回国后,受梅贻琦之托,他建立了清华大学物理系和理学院。1935年,日寇入侵华北,叶先生深感中国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他起草电文通告全国:“所谓‘自治’之要求全系奸人所播弄,雇员所制造,绝非民意。当此国难严重之际,用全国统一力量,尚虞不能挽救,欲求一省之自保,岂可得乎?”卢沟桥事变后,学校的安危全靠叶企孙所组织的护校委员会,安排师生撤离并进入市区。又两月后,得知要在长沙组建临时大学,他立即到天津设立办事处,以方便南下的师生,同时还为抗日根据地做了大量工作。因日寇特务机关发觉,他才不得不离开天津,经上海、香港至昆明,赴西南联大任教。根据抗战需要,西南联大将原先五个研究所扩展为九个,并成立了研究院,一方面进行科学研究,一方面招收研究生,而这个重任就交给了叶先生。其间,因中央研究院缺乏有能力的总干事,决定任命叶企孙担任。叶先生考虑到事关全国的科技发展,既已受命,只能干好。一年后他才回到西南联大。他在物理学会的一次演说中号召大家:“以我们本来落后的中国,处于当今这种危险关头,怎可不加紧努力,迎头赶上?”

曾昭抡先生也是抱定“科学救国”的目的出国留学的,一旦学业有成便立即回国。他的导师挽留其在母校工作,曾昭抡婉拒说,“我很热爱母校,但更爱我的祖国”。回国后,曾先生执教于中央大学和北京大学。“九一八”事变爆发后,他率领八名教师和27名学生到日本进行实地考察,回国后发表《东行日记》。他认为,中国要救亡图存,必须努力发展科学事业,大力发展工业生产。1938年,曾先生与多位教师组成长沙临时大学“湘黔滇旅行团”,靠一双脚横穿湖南、贵州和云南三省。到昆明后,在教学之余,他组织学生两次考察西康和大小凉山,深入不毛之地,调查地理、气候、矿产、民族、交通等情况,并撰写日记和调查报告。不仅如此,曾先生还发表了大量的时政和军事评论,以鼓动民众投身抗日工作。例如他在《国难期间科学界同仁应负的责任》一文中谈道:“我们不应该忘记我们也是国民一份子,应该自告奋勇地担负起一般国民应尽的义务,将来有了报国的机会时,我们应该赶快投笔从戎。只有我们拿碧血来贡献国家,我们的民族才不致做敌人的奴隶。世界上任何重大的贡献,它的价值都不能超越殉国。我很愿意把这点用来勉励同仁,并且自勉。”

可以看出,西南联大的教授群体坚定“抗战必胜”的信念,有深厚的学术文化作为基础,并用自己的言行影响着学生。后来的三校复员北返以及家园重建,再次证明了他们坚定信念的正确性。

(作者单位:云南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