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世纪末的浙江省桐乡县,短短10年间,接连出生了三位足以影响中国20世纪文艺界的大家,分别是1896年出生的茅盾、1898年出生的丰子恺和1907年出生的钱君匋,他们三足鼎立般成长在乌镇、石门、屠甸三个小镇上,其中丰子恺和钱君匋还有着更亲密的师徒传承关系,这也算是其他地方少有的一种文化景观了。
艺专结缘
丰子恺所在的石门镇和钱君匋所在的屠甸镇相距不过20公里。两人的师徒缘要从1923年说起,那年春天,16岁的钱君匋经老师钱作民介绍,进入上海艺术专科师范学校就读。该校是培养艺术人才的摇篮,由李叔同的三位高足执教,吴梦非教图案、刘质平教音乐、丰子恺教绘画。上学期间,钱君匋在艺术上得到长足的发展和提高,丰子恺也成了钱君匋艺术道路上最早的引路人之一。钱君匋曾在《我和书法的因缘》一文中写道:“1923年,我进入上海艺术师范学校。由于丰子恺老师的提倡,学校对书法很重视。第一学期就接触到了弘一法师的书法……子恺师曾教导我,可先写《龙门二十品》,也可以从《石门颂》启蒙,随你的喜好,我写字无意作书家,逸宕酣畅的笔势不是刻意求得,而是无意得之。你走拙朴浑涵的路很好,千万别学得和我一样。学古人易,得其神髓却很难。得而能化,更出己意,化古为新,难之又难,非苦干不可……”
1925年7月,钱君匋毕业后不久,便写信给老师丰子恺,希望他能给自己介绍一份工作。丰子恺在回信中批评钱君匋,指出他信中措词不当和语法上的问题,还有错别字,“这样的文字水平,即使有合适的工作,我敢介绍吗?”为此,钱君匋发愤读书,用半年时间竟把整本《实用学生字典》全部背诵下来了。后来丰子恺听说钱君匋如此用功,颇为感动。1926年秋,丰子恺介绍他去浙江台州省立第六中学担任音乐课教师。
钱君匋颇有成就后,丰子恺也感慨道:“想不到!当年我的一封批评信,竟然起了这么大的作用,逼出了一个作家和音乐家。”
亲定“画例”
1927年秋,钱君匋受章锡琛邀请,进入开明书店担任音乐、美术编辑,且负责设计书籍装帧。钱君匋装帧编辑出版的第一本书就是丰子恺的《音乐入门》。入职开明书店仅一年多时间,钱君匋便为丰子恺、巴金、曹禺、叶圣陶、周作人等设计了数百种风格各异的图书封面,由此便有了“钱封面”的雅号。
钱君匋在封面设计方面初有成就后,章锡琛专门约请丰子恺、夏丏尊、邱望湘、叶圣陶、陈抱一等人出面,为钱君匋量身定制“书籍装帧画例”。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早出现的书籍装帧润例,于1928年《新女性》月刊第3卷第10号刊出:“封面画每幅十五元,扉画每幅八元,题花每题三元,全书装帧另议。”同时附告:“非关文化之书籍不画;指定题材者不画;润不先惠者不画。”
在书籍的装帧上订立润例,钱君匋开了历史先河,丰子恺还特意为此写了《钱君匋装帧润例缘起》:“书的装帧,于读书心情大有关系。精美的装帧,能象征书的内容,使人未开卷时先已准备读书的心情与态度。犹如歌剧开幕前的序曲,可以整顿观者的感情,使之适合于剧的情调。序曲的作者,能抉取剧情的精华使结晶于音乐中,以勾引观者。善于装帧者,亦能将书的内容精神,翻译为形状与色彩,使读者发生美感,而增加读书的兴味。友人钱君匋,长于绘事,尤善装帧书册。其所绘封面画,风行现代,遍布于各店的样子窗中,及读者的案头,无不意象巧妙,布置精妥,足使见者停足注目,读者手不释卷。近以四方来求画者日众。同人等本推扬美术,诱导读书之旨。”
此时,青年钱君匋已在上海滩文艺圈崭露头角,老师丰子恺的提携无疑起了关键作用。
以书传教
先生对弟子的关照爱护大抵是一样的无微不至、无所不及,这在丰子恺送给钱君匋的书法作品中亦可窥一斑:
无道人之短,无说己之长。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世誉不足慕,唯仁为纪纲。隐心而后动,谤议庸何伤?无使名过实,守愚圣所臧。在涅贵不淄,暖暖内含光。柔弱生之徒,老氏诫刚强。行行鄙夫志,悠悠故难量。慎言节饮食,知足胜不详。行之苟有恒,久久自芬芳。
崔子玉座右铭句句着实,字字芬芳,至理名言,千载常新。沫手书之,寄呈君匋贤弟,身体力行,丁亥晴秋子恺五十生辰,时居杭州西湖之滨。
丰子恺的书画作品多用笔寥寥,性情而为,且尺幅较小,如此件书法作品般密密麻麻200多字的,实不多见。
崔子玉是东汉著名的文学家、书法家。汉代去古未远,儒道尚未分道扬镳,从座右铭里可以看出,儒道本来就是一家,这在当代也颇有现实意义。丰子恺为人谦和、仁爱,举止自然圆融,性情率意真诚,看得出儒道思想对其影响至深。他虔诚地抄写座右铭,并督促弟子钱君匋身体力行,长者的殷殷之情跃然于字里行间。
1954年春,钱君匋出版《君匋印选》之前,丰子恺为其撰序如下:“钱子君匋富于美术天才,幼时在艺术师范学画,头角崭然,冠于侪辈。长而技益进,欲穷美术之源,由画进于书法,更进于金石,遂大展其才,自成一家。夫书画同源,而书实深于画,金石又深于书。盖经营于方分之内,而赏鉴乎毫发之细,审其疏密,辨其妍媸,非有精微之艺术修养,不足与语也。君匋于斯道揣摩有年,印谱斐然成章,其中刚柔浓纤,各尽其妙。当今艺术尊重民族形式之时,君匋能专精于我国所特有之金石,实大有贡献于人民也。”
哭念恩师
“文革”中,丰子恺受到批判,师徒之间也颇生误会。1975年9月,丰子恺过世。钱君匋悲痛欲绝,写下《哭丰师子恺先生》:“意气相投五十春,一朝传讹罪吾身。临风遥哭先生殁,难雪此冤百世存。”此前几月,钱君匋收到了老师丰子恺的绝交信,却无法辩白。
直至1984年,钱君匋应丰子恺女儿丰一吟之邀,出席丰老遗作展时方得知,当时的绝交信并非丰老所写。
后来,笔者整理钱君匋信件时,意外看到丰一吟的一封简函,读来内心柔软、泪盈满眶。全信如下:
钱先生,我买的一双袜套,只穿了几小时,觉得下边紧些,就没有再穿。今由小张送上,请勿嫌其旧,试穿之。或许您家三人中有一人能穿(我太胖),(松的一头在上。)至少可让您看个样子。如合适,请哂纳。
大作诗集拜读,其中写我父亲的一首,以前未见过。您的心情我能理解,事情早已过去十多二十年了,请勿再放在心上!祝好。丰一吟
只为送一双旧袜套,丰一吟似有小题大做之嫌,然其真正用意却是用特殊的形式、拉家常的口吻来告诉钱君匋“事情早已过去十多二十年了,请勿再放在心上!”其间流露的善良与温情,让人动容。信中所提“诗集”即1987年学林出版社出版的钱君匋诗集《冰壶韵墨》,“其中写我父亲的一首”即《哭丰师子恺先生》一诗。
钱君匋看到此信亦当释怀了。钱君匋在与恩师丰子恺长达半个多世纪的交往中,两人往来的信件不下三四百封,丰子恺的一言一行都影响着钱君匋,如父如兄,亦师亦友。钱君匋后来总结:“我受他的影响最多最深。”
(作者单位:君匋艺术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