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匋艺术院曾经做过这样一个展览——“从馆藏作品看钱君匋的师友圈”,展出了92件作品,涉及87位作者,每件作品都有钱君匋上款。87位作者包括齐白石、黄宾虹、于右任、李叔同、马一浮、茅盾、刘海粟、沙孟海等,名单几乎囊括了20世纪整个文艺圈。在这个名单中,有一个相对陌生的名字“李一氓”,涉及的作品是为钱君匋题写院名、斋名,以及为其故居写匾额。李一氓的正式身份是军人,是一位参加过北伐、南昌起义和长征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他喜欢书法,但是跟这一长串名单中的著名书家相比,只能算个书法爱好者,为什么钱君匋要让李一氓题写院名?

钱君匋与军人李一氓

李一氓(1903—1990),出生于四川彭州,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在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李一氓曾任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宣传部科长、南昌起义参谋团秘书长,后在中央特科工作。参加过长征,并先后任陕甘宁省委宣传部长、新四军秘书长。抗战胜利后,李一氓先后任苏北区党委书记、华中分局宣传部长等职。

钱君匋(1907—1998),浙江桐乡人,书法家、画家、篆刻家、书籍装帧家。曾任西泠印社副社长、上海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及上海分会常务理事、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及上海分会名誉理事等。

两人的第一次交集在1929年。那一年,李一氓在上海从事革命地下工作,明面上以翻译、办杂志、写文章为业,其间翻译了瓦尔加的《世界经济与经济政策》一书,此时的钱君匋在开明书店担任音乐美术编辑,并负责全店的书籍装帧。由于钱君匋设计新颖又能突出主题,深受作家们追捧,为此开明书店老板章锡琛还专门联合了丰子恺、陈望道、夏丏尊、叶圣陶等人,在1928年10月刊《新女性》杂志上刊登了中国文艺史上第一则关于书籍装帧的“画例”。李一氓新书的封面就由钱君匋设计。

1945年,李一氓首次请钱君匋治印。由于抗日战争胜利后,李一氓所在的浙西部队奉命北移至淮阴,刻好的印章由部队中一位钱君匋的乡戚从上海携带至苏北,李收到后认为其印“铺排工整,刀线细腻,极为称心。时余稍稍搜集书画,差得于卷轴之末钤印一二,灿然可观”。

看得出李一氓对钱君匋的印很满意,随后第二次求钱君匋刻印。当时正值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爆发,李一氓因局势需要,随部队北上,治印一事,自无下文。久之,他自己也已淡忘此事。谁知30年之后的1976年某天,李一氓突然收到由郭沫若转给他的一包钱君匋刻的印章。一脸惘然的李一氓经过溯源问询,才知原委:1946年,正是国内时局大乱之时,李一氓匆忙奔赴战场,钱君匋刻好的印章无处投寄,想到了与李一氓交好且颇有能量的郭沫若,于是将刻好的数枚印章包装后托郭沫若转交李一氓。不想当时的郭沫若行役匆匆,准备去香港,只好把钱君匋的包裹托请廖梦醒,让其有机会投寄出去。不久廖梦醒也要离开上海,离开之前把这个小包裹寄存在了上海的亲戚家……直到1976年,廖梦醒的亲戚在清点箱箧时,忽然发现这个小纸包,遂托人递京交回廖梦醒手中,廖梦醒收到后,根据包装上面郭沫若的名字转呈郭沫若,郭沫若打开后发现那是钱君匋为李一氓刻的印章,才有了这次转交。兜兜转转30年,几经周折后的小印章,终于送达了交托人手中。

对于这30年间中国政治历史的动荡与变故而言,这区区几枚印章实在不值一提,然而每个受托之人的认真守信,使得它们最终物归原主,堪称佳话。

据李一氓的回忆,钱君匋前后给他刻过四次印章,共15方。从印章边款纪年来看,除去1945年、1946年的两次刻印,1949年之后,起码还有四个刻印的时间段:1949年冬刻朱文“成都李一氓”印,边款:“己丑冬日,君匋拟始平公寄北京一氓同志兄,即乞法正。”1978年刻白文“李一氓”,边款:“一氓同志教正,戊午君匋。”1983年5月,刻“一氓草草”朱文巨印。1984年秋,刻白文“李一氓印”,边款:“一氓老兄书家正刻,甲子中秋先三日,君匋。”岁月悠长,时间久远,李一氓记忆有误也属正常。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李一氓确实喜欢钱君匋的印章,钱君匋也是有求必应,信守然诺。

钱君匋与文人李一氓

钱君匋与李一氓之间的关系进一步亲近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间书信往来频繁,且屡见互赠作品,这可能跟李一氓从军人到文化人的角色转变有关吧。1981年底,李一氓主动辞掉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的职务,退居二线后,受命于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任组长,主持工作。

1981—1990年,李一氓从事古籍整理出版工作的这10年,是我国古籍整理出版工作繁荣兴旺的10年,他为古籍整理开创了一个新局面,最大的成就便是106册巨著《中华大藏经》的整理出版,关于此书,两人往来信札中多有提到:“君匋兄:《中华大藏经》书签根据小样又参以其他汉碑勉强凑成,请查阅。英文中国日报广告栏只能如此,于书法展会标兹写就附上,殊嫌草草,如不能用弃置之可也。即颂,暑安。一氓,七月五日。”《中华大藏经》于1986年由中华书局出版,中华书局原执行董事徐俊也在一篇回忆文章中提到:“……大多事已经忘却,过手的事稍有些印象,如《中华大藏经》的装帧设计,李老亲自过问,不但自己亲笔题签(内封),还请上海钱君匋先生为封面集字。钱先生不但精研书法,更是装帧老手,书名主体集自汉《史晨碑》,但不都赶巧合适,个别字偏旁集自两字,拼合而浑然天成。”以上李一氓写寄钱君匋的信函,与徐俊文中提到的为同一件事,就是如何处理《中华大藏经》封面签条之事。

无疑,从军人转身成为文人的李一氓,可谓如鱼得水,其渊深的学养使得众多知名学者对他深怀敬重。谈到一件作品,学术泰斗钱锺书说,能得到李一氓的赞扬不容易。1983年他为钱君匋写的一篇序言尤见功力。李一氓为《钱君匋刻长跋巨印选》作序言:

然艺术之事虽属万端,要亦并非无美学概念之通则可言。近而视篆刻与书法较,与版画较,与砖刻较,与石刻较,远而视篆刻与绘画较,与雕塑较,美学原理自不能分歧杂出,而必相通一致。篆刻艺术,今简言之,分属浙皖两派,即令风格各异,但文字布置,笔划安排,线条粗细,阴阳分合,奏刀强弱,乃至下继师承,上追秦汉,要当在朱印落纸之后,朱白炫烂,醒心悦目……

唯余于君匋治印,颇佩其功力所及,数十年中,既恪遵浙派之规范,而又不为其所束缚,细而能重,工而能活,圆转如意,多所创新。且又深契于君匋对《始平公造像》之着力,印文边款,两擅胜场,求之近世,殆难其匹……

篆刻艺术是比书画更小众、专业性更强的艺术形式,一般人看懂都很难,不要说评论了,通读这段文字,可知钱锺书所言非虚也。

也是巧合,笔者刚好在徐正濂的《抱华精舍来鸿录——钱君匋先生师友信函漫解》中读到另一札李一氓写寄钱君匋的信函,信中所言就是为君匋印作序言之事:

君匋兄:

印谱退上,乞点收。序已拟就,先将稿送上,请一阅。(一)总的你以(为)如何?用不大通的文言可否?如认为不适合,也可翻译成语体。(二)其中有两处要请你补上的,(甲)为鲁迅著作装帧是哪几部书,书名填上,一部填一名,如是两部三部就把两部三部书名都填上。(乙)你的那位去浙西部队的亲戚是谁?我已忘其名,请你回忆补一下,共有两处提到。然后寄下。你还有何意见均烦注上,可以再改一次,誊正后寄你。至于写信与上海人美和书名题签,俟序稿定后当再另行补寄。你的准确通信地址亦望告我,否则通信时周折麻烦也。

草草,即颂,时绥。

一氓

五月廿七日

该书收录了钱君匋师友写寄的信函近百件,称钱君匋“兄”的很少,大多称“先生”“同志”“法家”“尊兄”等,而李一氓称“君匋兄”,则说明了两人的熟稔,这一点在字里行间李一氓直叙其事、毫不客套的口吻中也可看出来。信函的大概意思是,钱君匋请李一氓为《钱君匋刻长跋巨印选》作序,所以给他寄了本印谱参考,李一氓回信说印谱归还,序言也已写好,是用文言文形式,若觉得不妥,可以翻译成白话文,另外序言中有几处不太确定的地方请钱君匋补充完整。

信函内容除了说明两人关系熟稔以外,也看得出李一氓做事严谨且干练,颇有军人风范。再看信札,这一手行草小字写得真好,看得出颜体的底子,又参照何绍基的方式加入刚柔、虚实的变化,其风格隽秀舒朗,神韵清明,拙中有雅,韵味十足。作为军旅书法家,不管是小楷还是大字,都给人一种飘逸洒脱、落落大方之感,浑厚开阔,风神赫赫。这也不难理解钱君匋晚年在家乡桐乡建造的君匋艺术院的院名为什么请李一氓来写,包括后来的“钱君匋旧居”匾额和“无倦苦斋”斋名。

从1929年,钱君匋为李一氓设计书面开始,到1989年,李一氓为钱君匋题写旧居匾额,前后整整60年,这60年是新中国历史上翻天覆地、开天辟地的60年,这60年风雨也见证了两人坚如磐石的金石翰墨因缘。

(作者单位:君匋艺术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