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急流向前,而他却像这大河中一块巨石屹立在河心不动,这就是路遥。只要一想起他,我便阵阵心痛。我一直想有一个完整而平静的日子来记录我对他的追念,然而忙碌的生活没能给我机会,只是在岁月的漫漫流逝中,延续着这种追思的情愫。

第一次见到路遥

大约在1990年的一天,路遥儿时的朋友、作家海波带我去路遥那走一趟,当时也没啥要紧的事,只是海波与我在一起常常说起路遥。因海波知道路遥的作息时间,所以去时已是中午12点以后。路遥的住所在当时新盖的作家协会后院单元楼三楼东室,敲了半天门终于开了,露出了路遥勉强的笑。他一脸懒意,招呼着我俩,并没正眼看我。他穿着一身棉毛线衣线裤,坐在左边靠墙的单人床上,铺盖没叠,显然刚才还在睡觉。他拉开了窗帘,我环视这间屋子,窗台上放一只搪瓷碗、一双筷子,一根大葱静静地躺在碗上。茶几上的烟缸内堆满烟头,有一些滚落在桌面。此后在与路遥去铜川陈家山煤炭招待所时,我复原了这些情景,那天我已记不清与路遥说过什么,大概只是一般的寒暄。我记得这屋只住路遥一人。

在拍片的日子里

1991年6月,路遥获茅盾文学奖从北京归来,西安电视台想拍一部路遥的专题片,心性很高的路遥担心拍不好,便咨询好友西安电影制片厂艺术副厂长张子良,子良推荐我协助西安台拍摄。6月的一天下午,我与毛安秦在路遥家中开始采访,由我们写出脚本,路遥看了说再改一下,他在我们厂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中午,他把题为《路遥——一个普通劳动者》的解说词稿交到我手里。如今,这个手稿还在我这里。

在铜川我与路遥的弟弟王天乐坐在地毯上聊了整整一夜,交流拍摄意图,而路遥在对面的房间休息,不时传来他的酣声。那时路遥有病,大家都知道,在一起吃饭时,他总是自己先动手,把菜夹在他面前的盘子里,不与大家同用一个菜碟。平日里路遥话不多,黑红色的脸膛上总是浮现着乐呵呵的微笑,不时调侃玩笑。

我们沿着路遥创作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的路,倒着往回走,所以最重要的一站就是铜川陈家山煤矿招待所。首先要下矿井,路遥正如他当年一样穿戴上矿工工装与头盔,站在川流不息的矿工群中,由电梯上了井台,进入缆车缓缓下井,我一直在他身旁站着。

对于这部电视片,开始我总是怀疑,让一个作家像演戏一样演自己是否虚假,人们能否接受?后来想通了,这样做是为了把握住路遥的生活轨迹,包括细心地体会路遥的一些想法,与他一起去创作,尽可能完整地再现他的创作生活与心理历程。

是的,当他从井上下来随着人流走向日光时,耀眼的阳光使他睁不开眼,他眯着眼走向矿工们,与他们如知心朋友一样攀谈,没有人认出路遥是个作家,只当是一位新来的工友。路遥是个很细心的人,在开拍初他就问我主要穿什么衣服,我说:“你皮肤较黑,穿黑色衣服比较协调。”后来这件黑色衣服,一直伴随他拍完整部片子。

在陈家山煤矿的招待所里,路遥又重回那间曾经生活和创作的屋子,那是一段与老鼠交友的孤独清寒的日子,那是一个让他夜半去火车站接一个人的幻想,那更是一段长夜孤灯苦心创作的艰苦跋涉。

路遥不停地问我需要什么样的表演,他抽着烟,在浓浓的烟雾中可以看到他在纸上沙沙地写着什么。他曾经参加过电影《人生》的拍摄,见过演员的表演,而他的表演正与他本人相契合。我尽可能地让镜头逼近再逼近他的脸,一定要逼真细腻地拍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这些他都认真地做到了。

在铜川黄堡镇,一个叫瓦头坡的地方,山坡平缓,有一条曲折如线的羊肠小路,旁边是半熟的麦地。正是炎热的6月,路遥上下走了几个来回,不知什么原因,他完全没有理会我们的拍摄,他反复地走着,汗水直流,背着黄书包,他完全沉浸在自我的情境中,后来我用这个镜头表现他在创作中锲而不舍的追求。

途中,路边有一工地在砌窑,几个工人正在抬大石块,我问路遥可否一试,他一口答应,且入戏状态令人吃惊。此情此景,20多年过去了,仍恍如昨日,他垂头躬背,一步一步走向倾斜的木板,沉重的石块压得他喘不过气。汽车行驶中,我看见有一处破落的窑院,有着浓郁的黄土高原的特色,路遥问我怎么拍,我说“你四处走走看看,随意一点”。他边走边看,见一水井还绞了几下,见一只鸡下了蛋,他轻轻拿起蛋,又放回了原处,在一扇门前,他一边看文稿,一边缓缓吸烟,人与这黄土窑院融为一体。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都成为路遥经典的艺术生活画面。

进入陕西作协院子,我开始拍摄路遥进行创作的环境,这是我最着力的地方。我最欣赏的一句话是:如果你觉得拍摄得不理想,那么就把摄影机再贴近一点。我们下了很大功夫,就是为了把人物拍得丰满、有质感。这里正是路遥创作《平凡的世界》的地方。墙上的贴纸画了许多地形图,有医院、西北大学和省委大院等。桌面上放着的大大小小的笔记本,以及小闹钟、瓷茶杯、牛摆件、眼镜等,一一入镜,这些物件显示了与主人公密不可分的关系。

路遥开始在纸上写字,写的正是《平凡的世界》。我想起他说过,他曾用一年多的时间来构思《平凡的世界》的开头,有上百种形式,这应该是最尽心尽力的关键点,何不让他朗诵一下开头和结尾,录下来会更珍贵。间歇中路遥看我们很累,就唱起了陕北民歌给大家解闷,他沙哑的男中音,加上不同寻常的生活经历,唱出来的歌特别迷人。他在一团团的烟雾中,眯着眼睛望着远方,不知想着什么。

那时的西安电影制片厂很少有影视的人物纪录片,所以这部片子在很多方面都开了人物纪录片的先河。如在路遥走路的镜头上,摄像师提着摄像机跟在路遥的身后,拍路遥走过作协旧院的镜头。如今那个院子早已被拆除。

6月,关中平原的麦子熟了。正是夏收的季节,路遥望着车窗外八百里秦川,在青山如黛的秦岭间,风扬起了他的头发。他深情地说:“只有柳青这个陕北老汉,读懂了秦岭。”他静静地坐在柳青墓前抽着烟。当时的柳青墓地在神禾塬上,一片空地,连围墙也没有。我们又在旁边的一个农家小院里找到了两孔窑洞,这里我要拍当年路遥与父亲王玉宽的故事。九岁的路遥随父亲从王家堡步行到清涧县城去伯父家,途中父亲用仅有的一毛钱给他买了一碗油茶,然后就把他留在了延川县郭家沟过继给了大伯父。年幼的路遥注视着父亲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远处,躲在树后泪流满面。

1993年10月初,我再次拍摄了三集纪录片《路遥》,认真地拍摄了郭家沟以及路遥伯父家破烂的土炕,在这里路遥度过了十几个年头。我在陕北常常注视着大山顶上的那棵树,这是陕北人常用的地理标志。而我却看到的是人立志时的傲然与孤寂,我多次用它来写意地表现路遥这个高加林式的少年走向大世界的渴望。

我与路遥的其他交往

在拍摄路遥纪录片的过程中,我费了不少心血。拍摄用的录像带是借西安电视台的,这些录像带要交回台里反复使用,每一次新的拍摄就会将以前拍摄的画面抹掉,我觉得实在可惜,于是悄悄地把带子转录了。路遥说先存在我这里,他那乱易丢失。谁知第二年路遥就去世了,这些影像资料记录了路遥的音容笑貌,我常常为当时的选择而庆幸。

路遥与我成为好友,去他家总让我坐到他那把高背椅上,还细心地把烟的过滤嘴拔掉,放一排在桌面上让我抽。我曾给过他几个汉代的茧行罐,我也曾半夜翻过作协的铁门给他搬去陕南西乡产的大理石桌面。路遥常常到西影找我,他喜欢我家的白色沙滩椅和如陕北农家麻袋那样的坐垫。据说,后来他在西安竹芭市也买了两把沙滩椅和这样的坐垫放在刚装修完的家中,这虽是闲话,也能够看出他对宁静生活的向往。他太累了,常常一个人想象着在山中、在寂静的野外有可栖息的地方,一任风雪弥漫而酣睡。

路遥最爱吃的是陕北家乡的揪面片儿,有时,一碗热腾腾的面片儿汤就能让他吃得兴高采烈。他最喜欢剥葱,大葱的刺激能让他一边擦眼泪一边高兴得像个孩子。

1991年盛夏的一天,我去路遥家,看他一人呆坐。他说“写完了,终于写完了”。我问写了什么。他说是《早晨从中午开始》。他说写得很慢,每天三四百字,每一个字都经过认真地琢磨。他问我咋样,我说“真是不朽之文,可以传世”,他咧开嘴淡淡地笑了。

1992年的夏天,路遥装修房子,远村和航宇都给他帮忙,受了不少苦。8月5日夜里,我陕北老家的大哥何志刚跟我说他要出书,知道我与路遥为至交,就一同去了路遥家,我清楚地记得,路遥让我坐在他那把高背椅上,他光着脚在新装修房间的地毯上走来走去,兴致很高。他欣然为我大哥题词:“妙趣横生,为何志刚先生《语文集趣》题。”我后来才知道,第二天路遥去了延安看病,从此再没有回来。而这刚刚装修好的家他几乎没有住过。

路遥住进西京医院后,毛安秦代话说路遥让我去一下,可是那时西京医院再也不让任何人探视了。我只好隔着栏杆把花束传给护士转给路遥。后来我知道,路遥是想让我考虑将他的另外两部小说《你怎么也想不到》《黄叶在秋风里飘零》改成电视剧。

路遥追悼会是我此生见过的人最多的一次生死别离。特别是一米八的大汉黄河浪和曹谷喜相拥哭泣的情景,让我永生难忘。那时的哭声让人感到彻底的无助,人们的泪水把整个地板都打湿了。泪如泉涌的我掩泪原地打转,我不忍看这情这景,我的耳朵失去了听觉,人流忽远忽近、时实时虚,人们拉扯着哭喊着的路遥的小女儿……我再一次用镜头记录了路遥追悼会的真实场景,这是1992年11月20日上午。我记录了路遥骨灰的迁葬仪式以及延安大学文汇山上路遥墓的落成。

贫穷与饥饿中长大的路遥给我留下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话是:“人啊,啥时候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该多好啊。”贫穷困扰了路遥的一生,烟和咖啡是他创作的必需品,创作《平凡的世界》的六年,没有人知道他喝了多少咖啡、抽了多少烟。他把人身体的潜能发挥到了极致,提前用完了自己的能量,过早地离开了我们。在路遥最后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亲眼见到他的弟弟王天乐在他的遗体上放了两条红塔山。一切仿佛在眼前,却把无穷尽的思念留给了我,我常常在夜里醒来,梦到了他,我怕忘记,披衣起坐记录下梦境,我多想留住他。

在他去世以后的年月里,我常常路过陕西作家协会,但再也不想进去了,这里已变成了陌生的地方。不知道他曾经在作协院里坐着睡觉的那把藤椅还在不在,据说就连他曾经住过的房子的新主人也去世多年了。20多年的时间,路遥的亲人也相继离世。而我一直想倾吐的思绪,在这个夜晚想得很远很远,许许多多的面孔浮现在我的眼前,好像他们在驱使着我留下这些文字,用来记述这段被时间埋没的悠悠往事。

路遥去世一年后的1993年冬,我再一次踏上了陕北之路,沿着路遥的足迹拍摄完成了三集电视片《路遥》。

在片尾,我用颤抖的手写下了这段话:

路遥去了。

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平凡的世界,撒手远去了。

他的早晨从中午开始,生命的夜幕却在日上中天时降落。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日。

他没留下任何遗言。

他原想有那么一天,早晨仍然从中午开始,投入他庄严的劳动。

应该说他的路还遥远,却过早地感到疲劳,告别了生命,把自己完整地交给了我们。

他没能像他的祖父交给他父亲一块土地和几孔窑洞,没留给女儿任何物质财富。

他没来得及很好地孝敬自己的父母,却把巨大的悲痛交给了父老乡亲以至整个土地。

他从中国西北自然环境最恶劣、最贫穷的深山里走出,以他充满青春的激情与梦幻的心灵,竭尽呐喊改变我们的社会,付出了极其沉重和无比艰辛的努力。

一个贫苦农民子弟,最终却气力耗尽倒在书案上。

路遥去了。

(作者单位:西部电影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