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9月30日,沈钧儒在胡愈之的陪同下,乘江轮自武汉溯江赴重庆。这年他83岁,任民盟中央主席。在重庆境内短短的六天行程里,他不仅观赏了三峡风光,到枣子岚垭、青木关等地考察,在沧白堂出席民盟会议,还专程赴朝天门码头,观山城夜景。重庆20年变化,真可谓天翻地覆,也让在此生活了近八年的民主老人感触良多。

枣子岚垭与石居


沈钧儒一行于10月4日上午抵达重庆,入住怡园。怡园为宋子文旧居,位于市中区牛角沱四维新村,毗邻特园,国共两党曾在此举行军事停战谈判。当天下午,沈钧儒即去查看枣子岚垭83号良庄旧居,并在旧居门口和居室窗前拍照留念。

良庄位于马鞍山迤东的半坡上,其主人为重庆久裕钱庄经理李量才。1938年10月下旬,沈钧儒自武汉乘一架小型飞机来渝,先住在青年会家庭宿舍17号,次年6月迁入良庄。来渝后,他曾到成都和桂林短暂停留,其余时间一直住在重庆,而在良庄居住的时间长达七年之久。

与沈钧儒一同迁来良庄的,还有沙千里、王炳南夫妇,他们合租在该楼的第二层和第三层,沈钧儒居室位于二楼西北角。后来,萨空了、彭子冈等也曾暂住于此,李公朴来渝亦曾在此住过,加上史良所住的犹庄也在附近,这里实际上成为救国会的大本营,沈钧儒担任了“房客合作者”的社长。

马鞍山位于重庆旧城外,出门免不了爬坡下坎,但沈钧儒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他给儿子沈谦写信说,“每日走路上坡下坡,一碰就要走两百三百个石级,出一身大汗”,但也因此“腿力增强,亦免湿气”。马鞍山旁有红球坝,敌机来前,就挂红色气球报警。在日机轰炸最烈时,“每日上午十时至二三时,竟如上课一般,以时间牺牲在防空洞,确是可惜”。良庄也曾两次被炸,一家人不得不借住他处。沈钧儒“对敌愤恨已极”,在警报间隙,他步行于山城,访问亲朋,救济难民。

战时陪都物资十分紧张,沈钧儒生活有时难免拮据。有人回忆,在秋冬季节,“他经常穿一件风雨衣来代替大衣,奔走各处”。他不会做饭,女儿沈谱离渝后,他不得不在史良处搭伙,彭子冈来良庄后,才得以在家就餐。

虽然生活简朴,但沈钧儒依旧保持着藏石的嗜好。他出生于七代藏石世家,之所以爱石,除了受家风的熏陶之外,更主要是看重石头坚强的品质。他将良庄居室取名为“与石居”,并作诗咏石:“吾生尤爱石,谓是取其坚。掇拾满吾居,安然伴石眠。”国民党元老于右任为“与石居”题额并跋识,冯玉祥、李济深、黄炎培、茅盾、郭沫若等都曾为之题咏。朋友知他好石,多有馈赠,他闲时也常到江边寻石。渐渐地,他居室的窗前、床头,到处都摆放着石头。1943年年初,其子叔羊举办画展,他择取部分石头参展,和画展一样“也出了风头,同样引起许多人注意”。据史良回忆,沈钧儒离开重庆时,带了一个很沉的大箱子,特务费尽心思打开审查,结果发现里面全是石头。

来渝后,沈钧儒坚持给远在异地的亲人寄送家书,还给身边最疼爱的女儿操办了一场轰动山城的简朴婚礼。经邹韬奋等朋友介绍,沈钧儒女儿沈谱与范长江订婚,并于1940年12月10日举行了结婚仪式。这场婚礼让沈钧儒异常兴奋,五天后,他在给沈谦的信中说:当时来了很多人,“每一间连阳台都挤满了”;婚礼很简单,“未做一件新衣裳,未添置一样所谓新房铺设之家具”,“小妹与长江均穿蓝布大褂,于襟上系一花为志”,“任何仪式皆删除,没有鞠躬,没有婚书,没有交换戒指,没有主婚证婚介绍等人名称,亦没有发帖请酒,仅备茶点蛋糕之类”;为了纪念,“仅备一条八尺长的宣纸,请来客签名证明结婚,到二百五十六人,纵横颠倒签满了,也有题诗的,题句的,也有盖印的,很有趣”;此外,还拍了照,“两人照,大家照,都拍了”;还收到了贺电,“香港、桂林、昆明的朋友,均有电来”。虽然沈钧儒在仪式前在报上登启事,强调“所有新旧仪式,一概从删”,并声明辞谢“无论何种馈赠”,但“当日客人,有在大衣袋带酒及酱鸡酱鸭等食物来的”,周恩来带来的则是苏联乌拉山石制成的相架以及邓颖超的贺信。为了救护被客人包围的女儿女婿,沈钧儒挤进去照杯,竟把自己吃醉了。

沈钧儒没有给女儿准备嫁妆,但他为此作诗四首,在祝愿女儿女婿“黾勉同心结”“善葆金石质”的同时,也希望他们不忘“艰巨如山积”“战鼓犹如雷”的国难。“皖南事变”后,山城环境恶化,沈谱不得不离开父亲,去香港与范长江团聚。女儿走后第三天,沈钧儒含泪作《推被词》,“往时事,尽思索,驱不尽,断还续,每出门,伫路曲,下坡背影记犹熟”,思念之情,跃然纸上。邹韬奋为此撰文,说他“最爱他的女儿,但是犹爱他的国家”。

嘉陵江畔奔民主

沈钧儒是抗日救亡的君子,他的爱国不仅态度坚决,而且躬身力行。来重庆后,他继续奔走在抗日救国、民主运动的最前列。汪精卫叛国投敌后,他发表《敌后政治问题》予以声讨。他积极参加兵役实施协进会活动,为了告慰前方将士,他作诗《从军乐》,表示愿为杀敌之子弹、解渴之瓶水、安眠之军毯。

沈钧儒一生主张宪政。在重庆,他参加了国统区的两次宪政运动。他曾为《新华日报》题词:“以团结支持抗战,以民主巩固团结,是目前救国的途径。”基于这一认识,他以国民参政会和公开的报刊杂志等为阵地,反对国民党一党专制,要求实行民主政治。1939年9月,在国民参政会一届四次会议上,他与邹韬奋联名提出民主宪政的提案。10月,他与张澜、章伯钧等参政员在重庆市银行公会发起宪政问题座谈会,邀请各界人士参加。此后,又参与筹组宪政促进会,策划组织救国会“政治讨论会”,对“五五宪草”等展开讨论。1943年11月,他担任实施宪政协进会委员后,更是多次发起或参加各种宪政座谈会,宣扬“主权在民”。年底,值沈钧儒虚龄七十华诞之际,郭沫若以“今之伊尹”横幅相赠, 他在答辞中表示以后要做三项工作,第一件便是尽早促成实施宪政。1945年1月13日,郭沫若、王若飞、柳亚子等在天官府街四号庆祝沈钧儒七十一龄寿,黄炎培作诗一首:“平生谢绝人称寿,却向先生祝寿来。吾欲举杯呼万岁,先呼民主一千回。”

沈钧儒是“民主人士左派的旗帜”。在重庆,他与共产党在感情上越加密切。其女婿范长江及与其同住的王炳南、彭子冈都是中共党员。良庄三层是一个很小的阁楼,进步青年常常在阁楼上讨论时政。沈钧儒经常访问周公馆,很多工作常与“共产党朋友”商量,并曾向周恩来提出加入中共的要求。“皖南事变”后,为抗议当局破坏团结,沈钧儒和救国会的参政员采取与中共参政员一致的立场,拒绝参加国民参政会二届一次会议。《苏日中立条约》发表后,救国会曾发表反对的声明,当周恩来晓之以利弊后,沈钧儒当即表示撤销签名。1943年秋,沈钧儒游南温泉,晚上在冠生园旅社与林亨元促膝谈心说:“惟中共才能拯民于水火之中,故我们必须跟着中共走,这是唯一正确的道路。”当谈及蒋介石的迫害威胁时,他说:“我所求者只是国家和人民的利益,难道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吗?”1945年8月,毛泽东来重庆谈判,沈钧儒亲自往机场迎接。其后,他在特园、桂园等地与毛泽东、周恩来多次相晤。

在重庆期间,沈钧儒为了把救国会发展成一个政党性的团体,进行了大量重建救国会的工作。除了恢复救国会机关刊物《国民公论》,坚持主办《全民抗战》外,他还参与生活书店业务领导,支持救国会妇女界创办第一药品生产合作社。抗战胜利后,鉴于抗战救国的任务已经完成,救国会在韦家院坝16号举行会员代表大会,将救国会改组为中国人民救国会,推选沈钧儒为主席。

民盟是以包括救国会在内的“三党三派”为基础发展起来的,作为救国会的领袖,沈钧儒在民盟筹建和发展中发挥了重要作用。1939年11月23日,他参与发起组建“统一建国同志会”。次年年底,他参与商谈组建民主政团同盟。1941年3月中国民主政团同盟成立时,救国会发表声明,支持政团同盟的主张,并在行动上配合一致。其后,沈钧儒多次在特园等地参加政团同盟活动,讨论国是。1942年年初,沈钧儒和救国会正式加入政团同盟。1944年9月,他参与政团同盟改组,在全国代表会议上被选为中央常务委员。1945年9月4日,民盟在特园举行庆祝抗战胜利大会,沈钧儒担任司仪。10月,他出席民盟“一大”,强调同盟和衷共济,力求民主中国的实现。会上,他当选中央常务委员兼青年运动委员会主任。昆明“一二•一”血案后,他参加重庆各界举行的昆明死难师生追悼大会,作诗《献给生者和死者》抗议特务暴行,坚信“防川终必溃,决胜在民权”。1946年1月,政治协商会议在重庆召开,他与民盟代表一道,与中共密切合作,保证会议五项议案得以通过。然而,国民党当局并不想执行这些决议,从沧白堂到较场口,国民党特务对政协的破坏从未间断。在较场口,特务见到沈钧儒时,疯狂叫嚣“打死他”,如果不是朱学范的汽车经过将他救出,他恐怕会和李公朴一样血洒会场了。

在重庆奔走救国、争取民主,是沈钧儒一生的重要篇章。12年后的1958年10月5日,在沧白堂举行的重庆市民盟盟员大会上,他还专门回忆了1946年发生在这里的“沧白堂事件”。


青木关外扬正气


10月7日,沈钧儒又专程到青木关,并在关口拍照留念。

青木关位于重庆城西50公里处的宝峰山口,是巴县与璧山县交界的山隘。这里是旧时出重庆的最后一道关口,系成渝古道必经之路。抗战时期,军警宪特都在此设置了盘查哨所。因为怕沈钧儒离开重庆赴延安等地,蒋介石曾禁止他出青木关。但沈钧儒并不囿其所禁,经常出入其间,以法律武器弘扬正气。

沈钧儒是闻名中外的大律师,一生以清廉正直不畏强暴著称。内迁重庆后,他于1939年2月加入重庆律师公会,3月开始在重庆执行律师业务。1942年元旦,他出席重庆律师公会会员大会,当选为理事,后又当选常务理事。他参与创办《重庆律师公会会刊》,为其撰写《创刊词》。为推动法律界宪政民主运动,他还发起成立“中国法学研究会”。1944年3月,重庆律师界召开“法令座谈会”,请求政府尽早实施《提审法》。就在此时,律师温代荣被重庆市稽查处误拘,引起重庆律师界极大的愤慨。沈钧儒等80名律师联名向宪政实施协进会上呈《关于保障人权意见》,提出四项建议,对协进会最终通过《关于滥用职权捕押久禁情事整肃改善办法案》起了推动作用。

为了发挥集体力量,沈钧儒于1942年4月与沙千里、林亨元、崔国翰联合执行律师事务,并在林森路172号桐君阁二楼组建平正法律事务所。为方便律师业务,他还向璧山地方法院、四川省高等法院第一分院申请登记,均获批准,后又加入璧山律师公会。

因为在法律界的声望,沈钧儒不仅受任新华日报社、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常年法律顾问,还被不少个人、企业聘为法律顾问。他所在的平正法律事务所曾代理过“渝鑫钢铁厂诉洪发利机器营造厂要求履行买卖契约案”等影响较大的案件,因为不重金钱利益,秉持公平正义、以法济世理念,表现出良好的职业操守,事务所深得社会好评。沈钧儒受任抗日军人家属义务辩护律师,为维护军人家属权益而奔走;当时重庆律师公会成立的平民法律扶助会,也以平正法律事务所为中心力量。

为保障他人生命、荣誉、财产,沈钧儒多次设法营救受迫害或被捕的人。当时,重庆大学有个学生遭人诬陷,被判刑六个月。学生当庭表示要上诉,委托沈钧儒为之辩护。经沈钧儒调查取证,证明该生无辜,学生被无罪释放。1944年,他代理璧山教员张理一案,更展现出正直无畏的品性。

张理本是璧山县立中学的一位历史教员,因针砭时弊,抨击政府官员贪赃枉法,被以“危害民国罪”提起公诉。沈钧儒为张理担任辩护人,在开庭前一天,他和林亨元从市区乘车前往璧山。当局为了阻拦他们出庭,在青木关设卡拦截。沈钧儒十分生气,马上乘车回城,直闯军统局。军统特务知道沈钧儒的特殊身份,连忙开出通行证。当沈、林二人再次搭乘汽车到达璧山时,天色已晚,便在临安旅馆留宿。在便衣的监视下,他们彻夜研究,讨论案卷,直至凌晨两点。第二天上午八点,二人准时赶到了璧山地方法院刑事审判厅。在辩论中,沈钧儒义正辞严,引得全场掌声雷动。最后张理被宣判无罪,当庭释放。

1946年2月,“较场口血案”发生后,在当局的支持下,刘野樵等“恶人反先告状”。为了揭穿他们的无耻谰言,3月15日,刚从上海飞返重庆的沈钧儒亲往重庆地方法院出庭作证。5月13日,他又与林亨元等十余名律师联名致函重庆律师公会,要求调查西安《秦风日报》法律顾问王任被害真相。5月19日,沈钧儒由重庆飞南京,他在重庆和璧山等地的业务结束。

12年后,在青木关留影的当晚,沈钧儒乘火车自重庆赶赴成都。此行一路畅通,无关,无隘,无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