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彦得亲近,座中论古今

我对丁石孙先生的认识早年是从教科书上得来的。在谋面之前,觉得先生是高山仰止一般的伟岸存在。由于北大数学和民盟两方面的原因,后来在工作中有幸与先生颇多接触,可谓幸甚至哉。2009年9月,程乾生教授带我去拜访丁先生。先生听了我的基本情况介绍后态度温和,全无想象中的国家领导人的威仪,并热情地鼓励说,“组合数学大有可为”。随后我就有幸成为这个定期探望活动中的一员,并在程乾生老师去世后担当起活动召集人的角色。该探访活动最初是由丁先生的学生程士宏、程乾生、汪仁官、张顺燕发起的,是在丁先生卸任北大校长不久,时间大约是1989年下半年。此后加入活动的有石生明、潘承彪、郭懋正、冯荣权等老师,许忠勤、徐明曜两位也一同来过一两次。除冯荣权教授和我外,其他人均为丁先生早年的学生,皆已年过古稀。每次谈天聊地,众人俱兴致勃勃,不知不觉中时间就过了一两个钟头。在北京大学数学学科百年纪念活动的筹备阶段,我还和前后两届数学学院的领导去看望丁先生并汇报筹备工作,算起来谋面攀谈近20次,实是难得的机缘。

座中多饱学之士,谈论的话题涉及时事、政治、新闻、故人、历史、文学等。汪仁官先生讲过一个含有猜谜意味的故事。话说一书生赶考,打尖遇冷遂心生不平,待要逞意气卖弄学问之际,却被小二一联“冰冷酒,一点两点三点”给噎住了。后人路过书生坟头,但见丁香繁茂,了解经过后叹息书生毕竟对出来了。下联乃“丁香花,百头千头万头”。倘若熟知“冰”和“万”的旧体写法,自然会心明了,但若传统文化有欠缺则不免茫然。

其时丁先生虽逾八旬且在轮椅上多年,但仍思维敏捷,往往能迅速捕捉到机锋并发表洞见。先生最关心的是北京大学的动态、北大数学学院及数学中心的情况以及教育问题。程乾生教授一次问道,“‘钱学森之问’您怎么看?某位领导被学生问起,也没怎么回答”。丁先生认为,“那位领导回答不了。1980年赵丹同志去世前夕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谈到,管文艺管得太具体,文艺就没有希望,就完蛋了。文艺如此,科学、教育亦如此。西南联大时期,当局根本不管学术本身,梅贻琦、吴有训他们可以按自己的想法治学而不受到干扰”。丁先生的意见可谓既一针见血又与时俱进。2016年《知识分子》发表了某研究所所长的“自白”,提出,我国现有的考核评价体系,让跟班式科研盛行,与重大科学突破越来越远,久而久之让我们的科学家丧失科学鉴赏力。这正与丁先生的一些见解暗合。当听到谈及形形色色的江河湖海人才计划、针对大学生的“珠峰计划”、针对中学生的“飞翔计划”等时,丁先生若有所思。丁先生对北大的发展非常关心,对北大数学学院两任院长王长平教授、田刚院士颇为赞许。一次,我将自己与冯荣权、宗传明合译的《数学天书的证明》赠予丁先生。该书装帧精美,并有严加安院士的题词“天成之证”,丁先生十分高兴。2012年,丁先生欣然为《北大民盟组织成立六十周年纪念册》题辞。我们交谈的话题还包括自然数的范围,被打倒而不认错的领导人,什么是检验标准,电影《建国大业》及《三枪》,章诒和所述往事等。2010年12月,程乾生老师猝然逝世,丁先生为之黯然。

每次去探望,桂师母通常也会出来,坐在轮椅上和我们或长或短聊一会,然后就一起合影。在丁先生虚岁米寿之际,我们共同准备了一盆兰花赠给先生,寓意先生一生刚正,是一位君子。花盆上书“香分花上露,水汲石中泉”,还附有我们的贺卡:“丁先生长命百岁、阖家幸福;何止于米、相期以茶。”那次北京大学山东校友会也来了,还谈及季羡林将蔡元培和丁先生两位优秀校长相提并论。

情牵数学院,光照后来人

丁先生始终记挂着北京大学数学学院。当得知张益唐取得重大成就时非常高兴,希望他能够回北大来,教育和影响更多的年轻人。

在我的印象中,近些年可能主要是受腿脚不便限制,丁先生很少出席公众活动。但在2013—2014年至少来北大出席了“数学学科创建100周年庆典”“北大数学力学系1964级校友五十年后燕园再聚首”和“纪念段学复院士诞辰100周年座谈会”这三项活动。在北大数学百周年庆典上,往届学生见到坐在轮椅上的丁先生纷纷热情致意,其中有的学生已白发苍苍。

我回国之初在北大教过一次文科高等数学和一次组合数学课程,不久接到任务,因为赵春来、丘维声两位先生退休,由我和王立中教授共同教授数学学院2007级学生的高等代数(I,II)。这可谓光荣任务。这被称之为“三高”之一的课程,对学生来说是打基础的重要课程。在北大之外的高校往往由代数学科最资深的学者来任教,而在北大,老师们基本平等。我和王立中用的教材是王萼芳、石生明修订的《高等代数》第三版。因为自身工作原因,在担任代数与数论教研室主任两年后,我向学院请求辞去该职务并推荐王立中继任。在后来的一些年,教研室同仁徐茂智、田青春、王福正、周健、赵玉凤等老师又相继教过高等代数、抽象代数等课程。这些工作既是职责所系,也可以看作是对丁先生志业的某种继承。

丁先生是中国代数数论研究的先驱。他的学生中就有很多出色的代数学家和其他领域的数学家。单是听过丁先生讲高等代数大课的北大数学力学系1954级学生中,就出了七位院士。代数学家石生明先生后来在首都师范大学立说育人,影响很大,1993年被国务院批准为博士生导师。王立中就是他指导的博士,也算丁先生的再传弟子。再如孟道骥、徐明曜先生等,以及张继平、王杰、方新贵教授等在职而较资深的一代重要力量。

根据张绍伟老师的文章,丁先生亲自指导的博士有三人:赵春来、张绍伟、王福正。其实除了三人之外,丁先生还曾与聂灵沼、万哲先、曾肯成、徐明曜等合作指导过更多的博士或硕士。但可能上述三位是以丁先生为主要导师并获得博士学位的。田青春在吉林大学获博士学位后到北大追随丁先生做博士后,丁先生曾回忆说,“我发现他确实非常刻苦,懂的东西也很多,他在研究上经常可以提出一些新的想法”。田青春曾带他的学生来丁宅拜访,其中的一些年轻人已经成长为新一代代数数论学者。

作为一位杰出的数学家、教育家和领导者,丁先生为中国数学的现代化作出了贡献,他的影响早已超越了个人的数学研究贡献本身。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数学科学学院。本文摘自《丁石孙与中国数学》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