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成为世界度假天堂的时间并不久远,因为300多年前的阿尔卑斯山在欧洲人心目中还是野性、冷荒的代名词。那时,艰难的交通和贫瘠的生活使人们视阿尔卑斯山一带为不可驯服的邪恶之地。

阿尔布雷希特·冯·哈勒出生于伯尔尼,是18世纪瑞士知名医学家、诗人,他在阿尔卑斯山的两次探险途中豁然开悟,认为大自然的雄奇美景是一种治愈人心的神奇力量。他的长诗《阿尔卑斯山》迅速流传开来,当时正值欧洲“狂飙运动”,知识分子们面对物欲和心灵的冲突十分困惑,他们仿佛在哈勒的诗中听到了阿尔卑斯山上传来的如雷号角,人们开始聚集在这片山峦下,试图探寻自然的神力,从中获取灵感,回归内心的安定满足。民众化解了对峻岭和险滩的恐惧,对远山的征服变成了一次次崇高和凸显勇气的行动。随着远行者的到来,那些原本在困顿中挣扎的山民在陌生访客的足迹中看到了崭新的生活路径,内外两股暗流奔涌汇合,迅速激荡起清新自由的风气,带有孤独野性和高尚色彩的山水成为包含瑞士独特文化和人文烙印的自然景观,并逐渐形成一种美学现象。

深度观察瑞士的角度有两种——仰视和俯视,伯尔尼是体验这两种维度最合适的坐标。被阿尔河三面环绕的伯尔尼更像一座悬浮的半岛,从城南的古尔腾山向下眺望,整个城市自成一统,视野的尽头被雪山和云海包围,伯尔尼像一只被推到天堂入口的漂流瓶,周围的时光变得细碎缓慢,碧水晴空诠释着“云在青天水在瓶”的意境。从不同角度看伯尔尼会有不同的韵味,这座小城不张不弛,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权威和低调。城虽不大,人却极易迷失在它小巧的维度中。城边山顶的草坪上,初夏的草尖跃动着油亮的波光,仿佛天上河流的倒影。远处的城市建筑像散落在山谷中的植物和石头,人只是其间微小的点缀,有风吹过,绿波浮动,一时间人在水上、城在云端。伯尔尼清晨的天空很少有云,云气在午时才开始蒸腾,城市上空浩浩荡荡巡视的云团仿佛众神出行的影子,蔚为可观。那些跟不上的云彩则伴随着鸟鸣散落山巅,悠悠滑落,缓缓沉入青蓝的湖底,融化成雪山倒影。天穹在黄昏日月交替时变成了一曲颤音四起的弦乐,走着走着,突然觉得这座城市的实际统治者或许在天上,尘世只是天上一角的镜像。

与其他欧洲国家首都相比,伯尔尼着实少了一些繁华喧闹,但绵延六公里的中世纪长街以及瑞士第一高度的晚期哥特风格大教堂,又成为这座小城的底气。钟楼是这座城市最古老的建筑,据说建市之初它是联结城市和外界的出入口,800多年来见证着城市的变迁。灵巧的瑞士制表工匠善于把精准的报时变成兼具仪式感和喜庆感的炫技表演——每到整点,钟上的金鸡引颈长鸣,一群小人应声而出,最后有一个小人将铜铃敲响,围观人群一阵惊叹——大钟报时成为一种轻松的市井文化,是当地市民固定观看的节目,每逢钟声敲响,无论大人小孩、富人穷人,都在围观中得到了片刻的释然和满足。

穿过钟楼,沿街的风景开始变得精致和有节奏。两侧的楼房门前都是便道,便道向外延伸形成走廊,走廊临街的一面有拱柱支撑,两柱之间好似宽大的拱门,廊道相连,拱门相接,蜿蜒成为欧洲中世纪风格的拱廊。拱廊的迷人不只在瑰丽的建筑本身,如果穿梭其中,廊内廊外的视野几乎全被填满,每移动一步,又能邂逅层出不穷的对视、窥视和遐想空间。廊道一层多为商铺,每个橱窗都琳琅满目;商铺之上全是住户,每道窗帘后都隐藏着一种不为人知的生活。向外看,两侧拱廊之间的夹道上空被电车缆线交错分割,路上过往的游客、行驶的汽车熙熙攘攘,却并不令人感觉拥挤杂乱。那些从钟楼门洞里突然冒出来的红色电车不时地打破行道格局,让人诧异拱廊魔术般的容纳性。漫步拱廊,不能错过的风景是街心喷泉。伯尔尼老城河道蜿蜒,也许是为了弥补缺少一个湖的遗憾,城内星罗棋布着100多座喷泉,造型要么和当地英雄或历史有关,要么源于民俗或传说,其中11座喷泉保持了初建时的原貌,立柱上精美的雕塑和造型让行人驻足、津津乐道,泉眼喷涌真实和传说混杂的记忆,令人入迷。地面的砖石踩上去结实有力,仿佛经历过这座城市几百年前的大火后涅槃重生,如今尚有余温。拱廊沿途有许多半地下商铺,大门径直平开在地面,门后虚掩着一个洞穴,路人初次遇到,会下意识地先退半步再小心翼翼探头向下窥视。地下室里灯光如昼,从墙上的壁画中还能看见城市建立之初荒年兵乱的惊惶、大雪封山的窘迫。贫穷往往比富足更易激发勇气和决心,这个城市富裕的背后至今隐藏着战战兢兢的节俭和珍惜。此时抬头,可以看见午后的斜阳落在伯尔尼教堂尖顶,阳光穿过15世纪的彩色玻璃,教堂里的雕塑和祈祷的人群都被打上了一层柔光。

爱因斯坦曾在伯尔尼生活了七年,他每天都会经过阿尔河上的拱桥去专利局上班。清晨和黄昏,斜阳投射到河面,水波上便会浮现行人和飞鸟活动的剪影。碧蓝如洗的天空下,常有一个身影独自侧身拉着小提琴,沉迷在莫扎特的音乐中。在伯尔尼的日子里,爱因斯坦提出了震惊世界的相对论,成名后离开此地的他,总是惦念这座曾带给他无限灵感的城市。桥南的爱因斯坦博物馆记录着一段他的话:“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独行者’,从未全身心属于我的国家、我的家乡、我的朋友甚至我的家人,在所有这些关系中,我始终没有失去距离感以及一种对孤独的需求——这些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增强。”

瑞士画家保罗·克利也在伯尔尼长大,童年的他从舅舅开的餐馆的大理石桌面上石料纷繁缠绕的线条中发现了许多奇异怪诞的形象,于是拿起铅笔用稚嫩的手记录下来。大自然无穷的启发让克利始终保持一颗敏感的童心和天马行空的灵感,35岁的克利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我已经和颜色成为一体,我已经是位画家了。”他在艺术之路上勇如侠客,一发不可收拾。

除了独行客和侠客,这片山水也不缺爱情。天才钢琴家李斯特在一次音乐会上邂逅了伯爵夫人玛丽·达古,彼此一见倾心,坠入爱河。在世俗的巨大压力下,两人私奔到瑞士隐居。索居的时光里,李斯特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中,却也无法逃离世俗的谴责。面对内心的彷徨纠结,是瑞士的山水带给他灵感和慰藉,让他释放出内心深处的情感,并把大自然的景象浓缩成曲,钢琴曲集《旅游岁月》就是这样的浪漫主义哲思之作,作品里弥漫了天堂之音的纯净和若有若无的思虑。很多时候,其实爱是一种勇气,是否幸福取决于认真到什么程度。

伯尔尼不乏传奇人物,但慕名而来的远方客人一旦走进这座城市,多半会忘记寻访初衷,很快沉迷在小城鲜活浓郁的市井气息里。而真正融入城市的角色是一只熊,熊苑占据了眺望这座城市的最佳视角,时刻提醒人们伯尔尼真实的名字叫做熊城。熊端坐在伯尔尼的城徽上,在城市众多角落里也能找到各种熊的造型。每逢节日,饰有熊标的彩旗满城招展。

联邦国会大厦是作为首都的伯尔尼的威严所在,阳光为铜绿的穹顶镀上一层薄金,巨型吊灯把文艺复兴风格的厅堂照得夜如白昼,壁画上的开国者们俯视来往的人群,目光炯炯。石头、光线和水构成了国会广场的极简特质,屏息凝神,权力和欲望、征战与背叛、和平与富裕隐约可见。与堂皇的国会大厦形成反差的是广场北侧热闹熙攘的市民集市,摊位林立,大多卖的是奶酪火腿等土产、民间手工制品、街头小吃和露天咖啡。周末这里变成了瑞士最大的农贸市场,有从音乐会到游行等各种主题活动,五花八门。初夏正值花市,广场边停了不少临时货车,车门打开拉出一个架子摆起,就是一个小小的植物展台。鲜花大多盛在鲜艳的桶里,盆花齐整地码放在架上,从常见的郁金香、雏菊、玫瑰到雪绒花等山间野花,每盆标价几个到几十个瑞郎不等。很多人拎着包前来赶集,且看且闻,慢慢挑选。广场西侧的喷泉隐在地表下,泉眼数量代表了瑞士26个州,泉水喷涌时,挽袖赤脚的小孩躲闪嬉戏,水花伴着笑声四溅。

伯尔尼的熔点和沸点不是用温度计能够定义的,而是要用舌尖。伯尔尼人把单纯的味道做到了极致,奶酪和巧克力就是最标准的测试品。据说为了保持全国450多种奶酪的传统风味和多样性,瑞士法律规定一个地区只能生产该地区的奶酪品种。瑞士最具代表性的高山奶酪作坊位于伯尔尼远郊的爱蒙塔尔,为制作奶酪提供鲜奶的奶牛只能食用山地牧场的嫩草和干草,那些草料混杂了阿尔卑斯山生物保护圈的香草和野花,所以奶酪中一层一层地渗透着大自然不同季节的醇鲜滋味。奶酪火锅是瑞士人特有的发明,成块的奶酪融化在火锅中,滚金翻香时蘸食新焙的面包,再配上一杯清冽的白葡萄酒,舌尖和心头的翻腾自是不言而喻。食物往往隐匿一条通往内心的捷径,可可豆这种生长在赤道附近的热带植物彻底激发了遥远山地居民的好奇心和灵感,来自异域的辛涩果实中深藏香妙气味,蕴含着赤道丛林的张力,自然干燥发酵后再经过阳光和火的烘焙,散发出一种特有的芬芳,这让善于制作奶酪的民族异常迷恋,这就是几乎所有和巧克力相关的精湛工艺和发明都产生在瑞士的缘故——从卢道夫·林特发明的混溶技术,再到丹尼尔·彼得精妙地将牛奶与巧克力这两种本来无法兼容的油脂混合成令人愉悦的绝配味道,瑞士人在可可豆的酸度、平衡度和复杂质感中不断追求卓越,把瑞士巧克力做到入口即化,让可可纯粹的品质瞬间覆盖味蕾,继而用倾泻而下的细腻感和层次感直抵心脾。

一座城池,有甘洌的活水流过,权威和光鲜的核心区能包容鲜活的市井文化;一座都城,历经了时光沧桑,骨子里仍保留几分好奇真诚。在伯尔尼随手可及的日常生活中,有着出乎意料的触动。小城饱经世故,处乱不惊,宽容平和,喧嚣的闹市转角处便是一处安静角落。红瓦屋顶上有阳光跳跃,素色墙面上有诚挚告白,街头巷尾裸露着生活的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