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托莱多的第一份惊喜是小巧精致的火车站。阳光透过彩窗照射到大厅,售票处像教堂的唱诗班一样装饰着细密的花纹,旁边的钟塔则模仿了伊斯兰清真寺的宣礼塔,带有马蹄形门窗和菱形图案。这是20世纪20年代专为蜂拥而来的游客修建的。它如同一首序曲,引领我们突然穿越到远离现代喧嚣的16世纪。

正是在那时,这座兀立山丘上的古都遭到遗弃。所有围绕着菲利普二世宫廷运转的机构全部搬迁到了马德里。从此,托莱多成了偏僻的小城,时光的脚步变得悠缓淡然,停泊在了16世纪。塔霍河从三面包围着托莱多,冬天草木凋零时,从对面的山上眺望托莱多,确实有种凄凉感。曾有诗人形容它在“彻底荒芜的山丘中,承受不可描述的孤独”。

但是漫步城中,则是另一番景象。弯曲狭小的街巷里,有种工业化时代之前温暖的市井气息,人们依然把杏仁糕加工成各种动物形状,这种传统可以追溯到伊斯兰势力统治时期。小街两边出售刀剑的商店一家连一家。开发金属矿藏并为争夺领土的战斗提供锋利的武器,同样始于伊斯兰时期。做工精良的匕首曾是托莱多皇家武器制造厂的明星产品。在17世纪火器出现之后,查理三世国王依然想办法维持这一传统。但就像托莱多本身一样,衰落是不可避免的。如今,刀剑冰冷的锋芒反射出的只是这座古城曾经辉煌的余晖。而吸引我们的,正是这种被深锁于辉煌的怀旧。

早在公元6世纪,托莱多就成为西哥特王国的首都。711年,来自北非的阿拉伯人占领了托莱多,他们兴建了清真寺和伊斯兰建筑。我们因此在小城里可以看到很多融合了伊斯兰元素的建筑。这也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圣母升天犹太教堂是卡斯蒂亚国王佩德罗一世的财政大臣塞缪尔·列维为其家族修建的一座私人教堂,建于1356年。列维属于托莱多一个很有势力的犹太精英家族,几代家族成员都为卡斯蒂亚国王服务。一般来说,犹太教堂比基督教教堂简朴低调,塞缪尔·列维却将教堂修建得极为华丽。教堂建筑采用奈斯尔王朝风格建造,其繁复的灰泥装饰可与著名的格拉纳达阿尔罕布拉宫和塞维利亚古王宫相媲美。

长方形大厅还部分保留着原始装饰,内嵌式的木质屋顶曾是多色的,现在还可以看到残留的红、绿、蓝和橘色。四面墙的最高处是一排马蹄形窗户,光线从几个图案的窗饰中照射下来。在窗户上方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排希伯来铭文,其中有赞颂佩德罗一世和塞缪尔·列维的文字。窗户下是一圈灰泥花纹的饰带。曾经放置经文的内龛周围,整面墙也都覆盖着灰泥花纹图案,这些灰泥曾经都是上色的。

一般认为,白色圣母犹太教堂是欧洲保存下来的最古老的犹太教堂,不过这种说法尚存争议。因为它是在基督教国土内由伊斯兰教工匠修建的犹太教堂,因此也被看成三种文化和平相处的象征。

伊斯兰工匠基本是按照清真寺的格局来建造的。教堂内庭为长方形,被四排立柱分割为五个区域。这24根八角形柱子的柱身是白色的,柱头为石雕的松果和植物图案。这种柱头源于古希腊科林斯柱式,又融合了拜占庭风格的伊斯兰式。相邻的柱子之间是马蹄形圆弧,再向上则是一排由更细小的柱子支撑的多叶形圆弧。圆弧线条使少有装饰的教堂显现出一种别有情调的风格。被柱子分割出的中堂略宽,尽头装饰有贝壳形冠状的圆拱,那是放置约柜的地方。

统治此地的基督教国王斐迪南三世和阿方索十世都鼓励科学文化的发展,大量阿拉伯文和希腊文哲学、文学与科学作品被翻译成拉丁文,得以保存和传播。期间,托莱多成为一座文化中心。

圣胡安皇家修道院也是将各种建筑艺术完美融合的典范之作。它是奉伊莎贝拉一世和斐迪南二世两位君主之命修建的,既是为庆祝他们的王子诞生,也为了庆祝托罗战役的胜利。1476年支持伊莎贝拉继位的卡斯蒂亚军队和支持伊莎贝拉的侄女胡安娜继位的葡萄牙阿方索五世的军队在布尔戈斯附近的托罗交战。双方各有胜负,而且此后都声称自己获胜。伊莎贝拉在政治谋略上更胜一筹,利用宣传巩固了自己在卡斯蒂亚的继承权,圣胡安皇家修道院的建立是宣传策略的一部分。两位君主选择将修道院建在托莱多,因为它位于半岛中部;在占领格拉纳达后,又从摩尔人手中解放了一批基督教奴隶,他们曾命令将奴隶的锁链和手铐悬挂于修道院外墙。

修道院二层回廊完成于16世纪,在拿破仑入侵期间遭到破坏。经过修复后,落叶松的木质穆德哈尔拱顶非常漂亮。可以在几何形图案边缘看到“Tanto monta,monta tanto”字样,大意为“平等、平衡”。这是两位君主将卡斯蒂亚和阿拉贡联合在一起后的口号。在他们各自的国家中,两位国王行使继承的权力,他们在世的时候,两个国家并没有完全合并,依然有各自独立的权力机构。从回廊可以看到教堂后殿的穹顶,回廊上方和穹顶周边装饰着哥特式的小尖塔。

在菲利普二世迁都16年后,出生于希腊克里特岛的画家埃尔·格列柯来到托莱多。他在意大利学习绘画后,到西班牙寻求发展机会。由于菲利普二世不欣赏其画风,格列柯无法进入宫廷,只得偏安于托莱多。在这里,他受到当地上流社会和宗教界的认可,因此定居下来,直至去世。埃尔·格列柯为托莱多留下了丰富的作品,现在成为这座小城最宝贵的绘画遗产。

现在,人们涌向圣多美教堂和塔维拉医院,就为了看一眼格列柯留下的画作。很遗憾的是,在托莱多建立的格列柯博物馆很可能不是他的故居,但并不会因此阻挡朝圣者的脚步。

第二代维加·因克兰侯爵是西班牙20世纪初重要的艺术赞助人。他在托莱多原犹太人居住区购买了一座破旧的房子,将其改建为格列柯博物馆。侯爵误以为这是格列柯居住过的地方,所以将整修后的博物馆命名为格列柯故居博物馆。但是经过学者的考证,格列柯并没有居住在这里。他曾先后两次租下与这座庭院相连的另一座房子的一些房间。所以现在这里仅作为格列柯博物馆。

博物馆最近一次重新开放是在2011年,新的博物馆在原院落之外增加了一个现代化的门厅。从这里购票进入后,可以先去参观院子地下的一个考古遗址。这个洞穴一样的砖墙房屋属于佩德罗一世的财政大臣塞缪尔·列维。传说他藏有巨额财宝,佩德罗一世命他交出。列维不从,国王便对他施以酷刑。佩德罗一世最终在这些地下房间中找出了17万枚金币、4000枚银币和其他珠宝。有“残忍佩德罗”之称的国王说:“如果列维交出这座金山的1/3,我也不会对他用刑的。”

博物馆本身是一座16世纪风格的院子。几何形陶瓷和植物图案的灰泥显示出摩尔人的影响。因克兰侯爵希望通过复原格列柯时代的生活环境,让参观者感受到画家当年的生活气氛。为了布置厨房,侯爵购买了托莱多附近出产的陶瓷器皿、金属厨具。

后面的房间再现了格列柯时代的家居:书房和女性使用的房间。居住在一起的家族女性围坐在铺有土耳其地毯的地铺上。格列柯的儿子特奥托索普利绘制了这个场景。在这里可以看到一幅复制品,表现他们家的女性成员在一起做针线活。

和托莱多有缘的另一位世界级艺术家是电影导演布努埃尔。年轻时,他和诗人洛尔迦、画家达利在马德里学习。当他第一次偶然到托莱多一游时就被这里迷住了。曲折的小路、修道院深夜传来的颂歌、教堂幽暗的回廊都会让这群夜游的学生产生幻觉。他们喜欢游荡在这座掺杂了古罗马、西哥特人、伊斯兰文化和犹太文化的小城。爱搞恶作剧的布努埃尔模仿古代骑士团成立了“托莱多团”。近50年后,布努埃尔回到托莱多拍摄了《特里斯塔娜》和《自由的幽灵》。布努埃尔是我最喜欢的电影导演之一,漫步托莱多时,我会不时想起他;经过狭小的街道时,我想象着也许就在前面转弯处会猛然撞见站在摄影机旁的大师和法国影后凯瑟琳·德纳芙吧。

托莱多城堡的轮廓很突兀地耸立在托莱多东部的天际线上,显得很霸气。古罗马人、西哥特人和摩尔人都曾利用这里的险要地势修筑城堡。查理一世和菲利普二世拆除了原有的堡垒,并修建成王宫。但是,托莱多的地理环境限制了城市的扩大,在城堡完工之前,西班牙王室已经放弃了托莱多,迁都马德里。城堡随后成为寡居王后的驻地。此后城堡还曾被用作监狱、军营、丝绸作坊和西班牙步兵学校。在西班牙王位战争、拿破仑入侵和西班牙内战中,城堡都曾遭到毁坏,最后一次最为严重。西班牙内战结束后,城堡被修复,现在是军事博物馆所在地。

托莱多保存了完好的城墙,其间镶嵌着它的另一个著名地标:古拙的太阳门。当我站在街上,正对着保存完好的城墙拍摄照片时,一位拿着报纸的老大爷从旁边经过,好像忍不住似地对我笑了笑说:“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