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现代美学史上,宗白华与朱光潜并称“美学的双峰”。一些宗白华研究专家认为宗白华的母亲方淑兰是桐城派开派大师方苞的后代。如林同华在《宗白华美学思想研究》一书中说:“1897年12月15日,宗先生出生于安徽安庆的一个具有维新改革思想的知识分子家庭,父亲宗嘉禄,是个专事地理和水利研究的专家和教育家;母亲方淑兰,是清代散文家、诗人方苞的后代。”王德胜所著《宗白华评传》也持同样看法:宗白华在安徽安庆小南门方氏大宅出生,“外祖父方守彝(字伦叔),则是清中叶著名散文家、诗人方苞的后代,也是皖省境内颇负盛名的诗人”。
其实,宗白华的母亲方淑兰及其外祖父方守彝并非方苞之后,而是桐城派后期大家方宗诚的后代。在安徽桐城,主要有桂林方、鲁谼方、会宫方三支方姓。方苞属于桂林方,方宗诚属于鲁谼方,同姓不同宗,不宜混淆。
“桂林方”之名,容易让人望文生义,以为此方氏由广西桂林流徙而来,实是由“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衍化的成语“桂林一枝”而出,含有在科举中蟾宫折桂之意,与广西桂林无关。自明代中叶起,桐城桂林方氏名人辈出,在学界、政坛均有声望。如以治理学和经学闻名的方学渐、方大镇,做到巡抚高官的方孔炤、方观承,被誉为“百科全书式”的一代学术大师的方以智,以文章经学享桐城派开派宗师高名的方苞,被称为“方氏三诗人”的方文、方贞观、方世举,还有清末任夔州府代理知府、四川“五老七贤”之一的方旭,以及现代著名哲学家、新儒家代表人物方东美等,都出自桂林方氏。作为桐城的望族世家,桂林方氏在明清两季中进士者达30余人,中举人及秀才者则不胜枚举。明末清初的著名学者、诗人潘江有诗句赞桂林方氏曰:“龙眠巨室推桂林,文章节义世所钦。”
在桐城当地,桂林方被称为“大方”或“县里方”,因为桂林方累代枝繁叶茂、门庭赫奕,其坐落于县城的宗祠高大华美;而鲁谼方则被称为“小方”或“山里方”,鲁谼方相对兴起较晚、家族规模较小,其方氏享堂建在偏远的鲁谼山中。鲁谼方的祖先多聚居山中,以打猎为生,所以又有“猎户方”之名。在清朝乾隆年之前,鲁谼方氏隐而不彰,虽然也有方泽与姚范、叶酉等号称“龙眠十子”,但没有影响较大的人物。
嘉庆道光年间,鲁谼方的方东树崛起于学坛,名扬全国。方东树(1772-1851)师从桐城派大师姚鼐,与管同、梅曾亮、姚莹并列为“姚门四杰”。他的著述甚多,主要收入《仪卫轩文集》,其中《汉学商兑》《书林扬觯》较引人注目。这两部书涉及清代学界关于汉学与宋学之争,因而既受一些人青睐,又遭不少人贬责。他还著有《昭昧詹言》,堪称桐城派诗论的代表作,因对旧时科举做试帖诗有指导意义而流行一时,为清代文学批评史上一部颇有价值的诗论著作。
方东树的从弟方宗诚(1818-1888),字存之,号柏堂,是鲁谼方另一位声誉颇高的人物。他曾入曾国藩幕府,后任直隶大县枣强县知县;光绪年间,以“正学纯行,足为乡里矜式”,受五品卿衔之赠。刘声木所撰《桐城文学渊源考》说他:“学宗程、朱,兼治经史百家,文章大旨期于明体达用,其要归于救世策己。其文托意高远,清厉廉刻,往复有深致,和而粹,辨而不佞,直而不激,其心性之微茫,万物之情变,皆有以析其精而能不诡于正。所言皆切于当世之务,而可立见诸施行。”其著有《柏堂集》《俟命录》《志学录》《读书笔记》等,对程朱理学等有较为系统的阐发,以至日本汉学家有专事“柏堂学”的研究者。
方宗诚的子女中,方守彝、方守敦两位皆濡染家学,能诗善文,颇有声名。方守彝(1845-1924)“为人沈厚,澹于荣利,论学宗洛闽兼及考据辞章,终身手一编,锲而不舍”,与陈澹然等合撰《方柏堂事实考略》,另有诗集《网旧闻斋调刁集》20卷传世。方守彝育有五子三女,其大女儿正是宗白华之母方淑兰。方守敦(1865-1939)是著名书法家和诗人,曾随吴汝纶赴日本考察学制,回国后襄助吴创办桐城中学。方守敦之子方孝岳为中山大学教授,著有《中国散文概论》《中国文学批评》等,学界颇有佳评。他的女儿方令孺20世纪20年代先后在美国华盛顿州立大学、威斯康星大学攻读西方文学,回国后曾任复旦大学教授、浙江省文联主席,是在现代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女诗人和散文家。
说到方令孺,不少学者谈起她的家世也常常错误地将其归于方苞的后代。方令孺的好友赵清阁在回忆文章中写道,“她不愧是清代桐城文宗方苞之后”。方令孺的学生、复旦大学教授吴中杰在《复旦的新月——记余上沅和方令孺先生》一文中说:“清朝初期桐城派三位开创者之一方苞,就是她们的祖上。”龙渊、高松年编选《方令孺散文选集》的序言中也说:“方令孺1897年生于安徽桐城的一个诗礼官宦之家,属于方苞世族的后裔。”其实,这里的失误与谈宗白华母亲的家世一样,都是把桐城鲁谼方的支脉嫁接到桂林方之上了。
关于外祖父方守彝,宗白华自己写的文章里亦有提及和刻画。他在《我和诗》一文里写道:“那年夏天我从青岛回到上海,住在我的外祖父方老诗人家里。每天早晨在小花园里,听老人高声唱诗,声调沉郁苍凉,非常动人,我偷偷一看,是一部《剑南诗钞》,于是我跑到书店里也买了一部回来。”宗白华的《流云》是五四新文学运动诞生最早的几部诗集之一,所以于清新流畅的白话里寓有旧体诗的韵味,与他青少年时期所受家学影响密不可分。在《先父受于公逝世讣告》里,宗白华还写道:“先父受于公,忠贞廉介,思想超迈。早年从学桐城方氏,为先外祖贲初公所器重。”宗白华的父亲宗嘉禄,字受于;其外祖父方守彝,号贲初。宗嘉禄早年是方守彝的学生,并得到方守彝的喜爱和看重。方守彝将大女儿方淑兰嫁给宗嘉禄,原因大概正是“器重”这位弟子。这倒也不失为一段择婿佳话。
一些学者把宗白华的母亲方淑兰以及女作家方令孺归于方苞之后,可能源于不谙桐城方氏有同姓不同宗的情况而简单推想,也可能有附会和夤缘名人以壮声势的心理而故意误读。这类情况在学术史上并非罕见。如胡适发表《文学改良刍议》倡导白话文而蜚声文坛之后,很快用白话写了一部《中国哲学史大纲》。蔡元培为该书作序时说:“适之先生生于世传‘汉学’的绩溪胡氏,禀有‘汉学’的遗传性。”蔡在《答林君琴南函》中又说,“胡君家世汉学”。这显然是把胡适列为安徽绩溪享有“经解世家”之誉的金紫胡后裔,而这恰恰是自觉或不自觉的善意误解。
在安徽绩溪,胡氏有三宗,分别为金紫胡、尚书胡、明经胡。影响最大的金紫胡氏,以宋代胡仔所撰古典诗论名著《苕溪渔隐丛话》100卷启其端,于宋、明、清三朝中,共有154种以研读经学为主的著作问世。到了清代,更有胡匡衷、胡秉虔、胡培翚祖孙三代,潜心钻研《周礼》《仪礼》《礼记》,引证浩博,考据精当,以审慎而有创见自成一家,世人尊称为“三胡礼学”。金紫胡氏主要以学问世家扬名,明经胡氏则偏重经商和贸易。晚清红顶商人胡雪岩、胡开文墨业创始人胡天注等,都是明经胡氏引以为傲的人物。胡适是明经胡的子嗣,他的父辈和祖父辈均世居绩溪上庄,以经营茶叶商铺谋生,而金紫胡氏世居绩溪城内,两者并非同一宗族。
蔡元培误将胡适出身归于金紫胡,可能是不究底细,也可能是有意为之。胡适作为新文化运动倡导者之一,在1919年出版《中国哲学史大纲》时,只是一位刚从美国留学归来的不到30岁的青年学者,颇受旧派文人名儒耆宿的蔑视和诋毁。蔡元培作为当时的北大校长和新文化运动的护航者,一再介绍和强调胡适的家学渊源及国学功底,无非是为其巩固学术地位和扩大社会影响增加一些历史底蕴和学术分量。
颇有意味的是,胡适本人对于这样被误植先祖,当年并没有站出来辩白和纠正,而是默然领受。直到40年后,唐德刚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为其作口述自传时,他才说了这样一段话:“在这里我也顺便更正一项过去的错误记载。前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先生为拙著《中国哲学史大纲》第一卷所写的序言中,曾误把我家说成是世居绩溪城内胡氏的同宗。蔡先生指出的‘绩溪胡氏’是有家学渊源的……但是这个世居绩溪城内的胡家,与我家并非同宗。我家世代乡居,故宅在绩溪城北约五十华里,历代都是靠小本经营为生的。”
胡适这个迟到的“顺便更正”,既说明为学做人“求真”的重要,也表明真正做到“求真”并非易事。学问之道,不仅需要为学的聪慧、勤奋和严谨,还需要做人的诚恳、求实和坦荡。
(作者单位:安徽省社会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