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和鸽子,提着/灯笼,/进入了兰州。/寻找几眼泉水,/一座渡口,/一匹被唐僧师父遗失的/白马,以及那些/散失的脚步。

——叶舟《月光照耀甘肃省》

提起兰州,人们会想到什么?又会是怎样的标识和景象,第一时间闪现在人们脑海?人们习惯于用一个词去评价一座城,比如优雅、静谧、散淡、奔放、烟火……但关于兰州,我很难用一两个词去定义,如果非要用一个词勉强描述,我只能想到“混杂”。本来我可以用“包容”“多元”这类更加雅致的词语,但兰州的魅力就在于,她恰恰在以某种隐秘的姿态拒绝着这样的雅致,它井然有序,却又悄然混合着无序的兴奋以及莫名的躁动,白天可能满眼黄沙,夜晚却是灯火摇曳、山河相拥的自洽,狂野和诗意的反差总会弥漫在街角巷尾。这是座黄河穿城而过的城市,和黄河水一起流淌的不仅有母亲河的伟大与美丽,还有属于少女的倔强和汹涌,各种气息粗暴地融合在一起,那就是我心中的混杂之气。

兰州人经常会看似谦虚、实则略带自豪地介绍自己的城市:兰州没有什么河,只有一条母亲河;兰州没有什么杂志,只有一本《读者》;兰州没有什么美食,只有一碗兰州牛肉面……兰州人也许天天在骂这座城市为什么一年四季都在修路,为什么发展速度这么缓慢,但一介绍起她来,又总是满满的自豪。而黄河、《读者》杂志和牛肉面便是公认的兰州符号,它的个性、气质和魅力,也可以在这三个符号中隐约找到。

我忆兰州好,长河足大观。金山冲浊浪,青石锁狂澜。

——【清】江得符《我忆兰州好·其六》

兰州因河而建、依河而生、凭河而盛,作为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城市,兰州的历史很悠久,但沉淀并不深厚,正如从天上奔涌而来又奔流不息的黄河水一般,激情澎湃、浪花闪耀,却又总是向着远方、不愿停留。这个中缘由,还得从更广阔的甘肃谈起。甘肃作为一个行省要晚到元代才设立,而兰州作为甘肃中心更是要晚到明代。在此之前的漫长岁月里,地形狭长、形如如意的甘肃,被较为笼统地分为两大区域:一片是黄河迤西的地区,人们习惯称之为河西走廊;另一片则是黄河迤东的地区,历史上称之为陇右。此外,还有陇南山区和青藏高原东部的甘南藏族自治州等地。

人们现在想到甘肃,常常会想到干旱和苍茫,事实上,甘肃拥有除海洋以外所有的地形地貌。祁连雪水化为疏勒河、黑河、石羊河,滋养着河西走廊广袤的绿洲和草场。匈奴在失去河西走廊后,便发出“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的感慨,足见其水草丰美、适宜人居。张骞开启“凿空”之旅,卫青、霍去病开疆拓土之后,中央王朝的视野也随之穿过河西、越过葱岭、抵达欧洲,整个亚欧大陆随之焕发出勃勃生机,河西走廊也成为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东方文明和西方文明交往交流交融最集中的区域,被季羡林先生称为“融合世界四大古文明”的敦煌便是其代表。黄河迤东的陇右地区,是伏羲文化、秦文化、周文化的发源地,《资治通鉴》中曾有“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的赞美,这一区域是中国农耕文明当之无愧的灿烂源流和沃土。

黄河,便是河西地区与陇右地区的分界线,黄河岸边的兰州,千百年来一直是各种力量对峙的焦点。虽然早在秦一统天下之前,兰州下辖的榆中县就已建县,是中国郡县制度的鼻祖;汉代打通丝绸之路时便建立了“金城”,取“固若金汤”之意。但这座城市的军事和战略功能似乎要大于栖居功能,它是东来西往的渡口、金戈铁马的要塞,诗意和远方总以某种隐喻的方式契合在黄河两岸。于是,作为全国著名的民谣之都,这座城市的歌声里总是充满着“远行”和“出走”的气息,正如低苦艾乐队在《兰州兰州》中唱的那样:“兰州,总是在清晨出走/兰州,夜晚温暖的醉酒/兰州,淌不完的黄河水向东流/兰州,东的尽头是海的入口。”

母亲河滋养了这座城市,带给它水源、绿意和闪亮,但远行者的内心始终有一份不安相随。“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每到夜晚,这座城市才活色生香起来,总是飘散着酒香和烟火的味道。酒醉的深夜,来份羊杂或烤肉,宿醉的清晨,再用牛肉面烫开新的一天,所有顶风冒雪的“流浪者”方能找到内心的归宿和温暖。出走、民谣、诗歌以及流淌的河水,就这样,在历史和现实的维度中,紧贴着兰州的心脏不息跃动。

黄河的水不停地流,/流过了家流过了兰州。/ 远方的亲人那,/ 听我唱支黄河谣。

——野孩子《黄河谣》

在兰州的歌谣里,除了远方,还有亲人,因为这座城市的另外一个特点就是移民。兰州是座名副其实的移民城市,在街上随便问一个兰州人,基本都是三代之内从外地移民而来的。这座习惯了漂流和向远的城市,常住人口一直不太多。抗战时期,作为和重庆、昆明并列的中国三座“大后方”城市,兰州迎来了人口迁徙的大潮,而抗战胜利后,这次人口大潮也就随之退却。直到新中国成立后,特别是“一五”建设期间,一大批被誉为“共和国长子”的大型国有工厂落户兰州,加上随后的“三线”建设,一批又一批来自天南海北的人们怀着建设祖国大西北的激情来到这里,让兰州成为一座人口众多且充满活力的西部城市,也成为国家重要布局的战略重镇。

我出生在长江岸边,上世纪末因为上大学才来到黄河之畔的兰州,第一感觉就是这里可以找到各种口味的饭馆,普通话普及率极高,没有人会因为自己是外来者而受到排斥,五湖四海相互包容,人人都是洪流中的一朵浪花,各自绽放、各自精彩。这种包容性和混杂感最集中、最鲜活的体现,莫过于热气腾腾、浓香扑鼻的兰州牛肉面。许多人会好奇,为什么兰州人要强调兰州没有“拉面”,只有“牛肉面”?因为在外地人看来别具一格的拉面,在兰州可以做成凉面、卤面、杂酱面、臊子面等,牛肉面的精髓不在于“拉”,而在于汤。兰州牛肉面的面条自然分外筋道,但让兰州人每天早晨醒过来的,却是那一口由牛肉、鸡肉、骨头等熬制而成的浓汤,加上香菜、蒜苗、白萝卜和油泼辣子,便形成了兰州牛肉面的“一清、二白、三红、四绿、五黄”。牛肉面馆大多是清真馆子,善于做生意和烹饪的回族同胞会融合藏族同胞牧养的牛羊、汉族同胞种植的麦子和蔬菜,在一碗牛肉面中可以感受到中华文明突出的包容性,天地苍茫,民族融合,都在清晨的一碗面中荡气回肠、温暖人心。由于兰州临近临夏回族自治州和甘南藏族自治州,走在兰州的街头,时常会与身着藏袍或头戴白帽的少数民族同胞擦身而过。不明白历史与岁月的沉淀,也就感受不到兰州的独特与魅力。除了牛肉面,兰州的美食绝对可以在全国美食榜上排上号,在兰州流传着一句话:没有一只羊能活着离开兰州。手抓羊肉、烤羊肉、炒羊排、干拌羊杂……兰州人的餐桌上,羊一定稳居首位,羊肉也被兰州人做出了花。

午夜入城的羊群/东渡黄河/来到兰州/午夜入城的羊群/迎着刀子/走向肉铺。

——叶舟《入城的羊群》

黄河带给这座城市以灵动和漂泊感,移民和多民族又带给这座城市以包容和活力感,创造的浪花自然也飞溅在黄河两岸。被誉为“一代人心灵读本”的《读者》杂志,是许多中国人的案头枕边读物。2019年习近平总书记考察兰州时,曾称赞“黄河之滨也很美”,也参观了位于黄河边的读者出版集团,提倡建设书香社会。如今,读者出版集团院内的博物馆、艺术馆已经成为人们旅游的网红打卡地。这本发端于1981年的杂志是由毕业于兰州大学的胡亚权和郑元绪创办的,胡亚权说,他希望这本杂志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完整的中国公民。《读者》创办两年前,大型舞剧《丝路花雨》首演,在那个仍然习惯于革命题材和绿军装、红棉袄的年代,《丝路花雨》带给人们久违的美的享受,被誉为改革开放的“报春花”。改革开放初期,甘肃省文联创办的《飞天》杂志的“大学生诗苑”栏目和《当代文艺思潮》杂志也都在全国产生了巨大的轰动。这些文化艺术品牌彰显了这座移民城市的创造活力及放眼全国的开阔视野,这些创造始终充满着对于美、人性和生命的呼唤与讴歌。

作为位置相对偏远的内陆城市,许多到过兰州的人都有一个感觉,那就是这座城市一点也不“偏远”,更没有偏安一隅的“小家子气”。黄河东入海,兰州人的眼中有天地、有众生,有伟大的河流在奔涌,也有伟大的道路在绵延。黄河从青海发源,两进两出甘肃,在这里迅速蜿蜒、成长、壮大,仿佛从孩童时代进入了少年时期,黄河穿流而过的兰州也如同一位少年,有飞扬的血性,还有属于少年的忧伤与不安。我曾写过一部名为《金城兰州Ⅱ》的纪录片,在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首播,片尾有一首歌手老狼等人创作演唱的主题歌,里面有一段词是这样写的:“我的朋友/当你走过兰州的街头/闻到我喜欢的那些味道了吗/它和尘埃一起飘浮着/多少年都没有散去/我该怎么用一段歌词告诉你/在地图上的那座城市里/我都看到了什么/清晨都是一样的早/夜色还是那么的深/河水将沙粒推到岸边/又将沙粒拉回水底/那么你说/牵引着我们的是什么呢?”这也说出了我对这座城市最深的思索。

我该怎样歌唱你,

清晨里的金城兰州。

我该怎样歌唱你,

夜幕下的金城兰州。

——纪录片《金城兰州Ⅱ》主题歌

(作者单位:甘肃省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