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去年七夕节后开始,我来哈佛访学已经大半年了,各种片段和印象纷至沓来,不知从何说起,却又想写点什么。

从印象深刻的开始吧。2023年9月29日,周五,那天是中秋节,没有月亮,因为下大雨。而哈佛校史上第一位黑人女校长克劳丁·盖伊(Claudine Gay)的就职典礼筹备了几个月,就挑在了这一天。大家或穿雨衣,或撑雨伞,或者穿着雨衣打着伞,在滂沱大雨中的哈佛园参加了就职典礼。当盖伊致辞时,正是雨下得最大的时候。我是撑着伞的现场听众之一,听了一会儿,又湿又冷,就躲到了附近的博伊尔斯顿楼(Boylston Hall)里面,幸运地拿到了“30”纪念章——盖伊是哈佛历史上第30位校长。那时的我们浑然不知,自己无意中成了历史的见证人,因为几个月以后的2024年1月2日,盖伊迫于政治压力,宣布辞职,成为哈佛近400年校史中任期最短的校长。此前,宾夕法尼亚大学校长伊丽莎白·马吉尔(Elizabeth Magill)女士在国会听证会后第四天(12月9日)即宣布辞职。消息传来,引起全球热议。盖伊辞职当天,我在哈佛燕京学社访问学者微信群里写道:“我为400年历史的哈佛一哭。至此,美国高等教育的黄金时代可以说落幕了。”

然而,我依旧欣赏哈佛图书馆收藏的丰富的手稿和档案等独家资源,一再鼓动同事要抓住访学的机会去研读这些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文献。因为这些珍贵的资源无法外借,无可替代,只能在善本图书馆或档案馆的阅览室现场查阅,哪怕是牛津、剑桥的教授也只有到哈佛的霍顿图书馆(Houghton Library)才能接触到唯一的手稿原件。2006年博士毕业后,十几年来,囿于国内缺少相关手稿资源,我学的英美文学手稿研究一直无从施展,差点真的成了“冷门绝学”。如今,我摩拳擦掌,兴致勃勃,迅速圈定了200年前哈佛某毕业生和哥伦比亚大学某毕业生的手稿札记书,打算大干一场,做一下比较研究。尽管我很快放弃了比较研究的想法,而把精力集中到哈佛毕业生的手稿札记书上面,但在此过程中,碰巧看到了英美许多文化名人的手稿,这些熠熠闪光的名字从前只在书上读到过。他们包括但不限于: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柯尔律治、华兹华斯,英国维多利亚时期文豪阿诺德、卡莱尔,美国超验主义运动领袖爱默生等。时间旅行尚未成为现实,但名人手稿在某种意义上起到了时光穿梭机的作用,我们心心念念的作家和诗人留下的手泽就在眼前、手中,仿佛可以触摸到书写者鲜活的心脏和跃动的笔尖,“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令人神往不已。在机械复制大行其道的年代,手稿原件在保存历史、赓续传统、激励创新等方面,尤其显得珍贵和不可替代。

为了查阅英国文学手稿,我于2023年11月15日,专程从哈佛坐火车前往耶鲁大学善本图书馆调研。2024年2月22日,哈佛大学法学院图书馆的特藏资源吸引了当年我在哥伦比亚大学英文系就读时的老师艾伦·斯图尔特(Alan Stewart)教授前来调研。我们共进午餐,愉快地交谈,又一起逛了教堂街上的二手书店,各自买了书。艾伦告诉我,偌大的特藏部阅览室,整个上午只有他一个人在看书。其实我一直感到遗憾,哈佛那么多宝贵的手稿和档案资源,却没有得到本校师生很好的利用。倒是外面的学者,不辞辛苦地前来做研究。所谓“身在福中不知福”,指的就是这种现象吧。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由于疫情和空间的阻隔,10多年来,我和斯图尔特老师仅于2019年秋天在哥大见过一面,到现在也有四五年了。聊天忆旧的时间虽然短暂,但我们彼此心里都得到了不少的安慰和满足。艾伦第二天早上郑重地写信感谢我,我也很高兴有机会和老师在哈佛会面。我在微信上跟老同学讲:“昨天我哥大的老师来哈佛,见面很开心。忆旧是一种情感需要,这是不是人类特有的情感需要?”

既然在世界一流学府访学,学术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应该是主要内容。2023年10月4日,作为哈佛燕京学社访问学者本学年系列讲座的首讲,我应邀做了英文学术报告,题为“莎士比亚对中国现代文学和文化的影响”,由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戴维·达姆罗施(David Damrosch)教授主持、点评。达姆罗施教授是国际知名学者、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也是我当年在哥大就读时的“亲老师”,正是他1999年初亲笔签名的录取函将我引入了哥伦比亚大学英文系的博士学程,我也修过他的课。20多年后的合作很成功,现场座无虚席,讨论热烈,大家都意犹未尽。两个月后,我和达姆罗施老师应邀为浙江大学中世纪与文艺复兴研究中心举行了线上的学术对谈,题目是“莎士比亚、亚洲和世界文学”,由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院长王欣教授主持,来自国内外高校和科研机构的300多名师生热情参与。从2020年7月开始,以弥尔顿重大项目为依托,我曾经与多位美国同行,包括著名莎学家、耶鲁大学教授戴维·卡斯顿(David Kastan)等举行过多次学术对谈,而与达姆罗施教授的学术对谈应该是最成功的一次。达姆罗施教授在给我和主持人的电邮中写道:“再次感谢你们二位,周五的活动振奋人心,非常愉快!……我很高兴……对谈进行得很顺利。我期待在太平洋两岸开展进一步的对话。”

2023年10月7日,哈佛燕京学社组织大家去康科德参观。康科德位于哈佛大学所在的剑桥市西北部约15英里处,这个镇子可谓美国的文学之都。康科德现有人口不足两万人,哈佛大学英文系教授、著名古英语专家丹尼尔·多诺霍(Daniel Donoghue)在哈佛执教35年,他就选择居住在康科德。康科德的殖民历史可以追溯到1635年,比哈佛建校还早一年。1775年4月,列克星敦和康科德的枪声开启了美国独立战争的序幕,康科德成为革命的策源地之一,流经镇子的康科德河和河上的老北桥成为历史的见证者。但更为荣耀的是,19世纪中期的康科德成为爱默生、霍桑、梭罗和阿尔科特等著名作家的故乡,从而一跃成为美国超验主义运动的中心和文学之都。这些文化名人都长眠于“沉睡谷墓地”,从而永远地留在了家乡康科德。正因如此,美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把康科德称为“美国最重要的小地方”。这次参观,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游客向阿尔科特等作家的墓献上铅笔或钢笔,以表达对作家的纪念和崇敬。朝圣的粉丝这样做是不是也有祈求作家保佑的意思,希望自己或家人像大作家一样成为文曲星?我随手捡起松果,敬献给了《红字》的作者霍桑。

因为下雨,我在旅游中心工作人员的指点下,在康科德公共图书馆待了好久,并没有像韩国同事那样打车前往闻名遐迩的瓦尔登湖。康科德自由公共图书馆始建于1873年,康科德人、波士顿和伦敦的纺织商威廉·门罗(William Munroe)捐资为家乡创建了这座图书馆。图书馆名字中的“Free”应该是“自由”的意思,因为康科德是为自由而战的美国独立战争的策源地,就像费城有自由图书馆一样,康科德人自豪地将公共图书馆命名为“自由”。我进去参观时,该馆正在庆祝建馆150周年,同时举行了康科德作家节,大概这是美国最有资格举办作家节的地方了!图书馆里有许多爱默生、霍桑、梭罗和阿尔科特等本地作家的雕像和画像,同时辟出多个玻璃书柜,特设康科德作家的专柜,展示着乡党的骄傲。

距离哈佛不远的波士顿是美国历史最长、最有文化的城市,波士顿人为此感到自豪。我初中时就听说过波士顿交响乐团,这次终于在现场看到了演出,同行的老师为新逝的小泽征尔准备了菊花束。哈佛艺术博物馆近在咫尺,里面从前现代到后现代的艺术品应有尽有。2023年9月28日,我在微信上兴奋地告诉陆建德老师:“我在哈佛都挺好的。这边的善本图书馆有很多珍贵的手稿和档案资料,我非常享受在图书馆看书的感觉。各种活动也很丰富,学到了很多东西。今天下午是王德威教授邀请的京剧名家魏海敏的讲座和表演,她是梅兰芳的第三代传人,一举一动都很有风度,听了觉得很享受。昨天,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举办了中秋活动,大家还吃了月饼,一起合唱‘月亮代表我的心’。明天晚上还要参加哈佛大学新校长就职典礼的酒会。”第二天就是大雨滂沱的就职典礼,没有月亮的中秋节。而在元宵节,我在异国他乡吃上了饺子和汤圆,那天月亮很大很亮很圆。千里共婵娟,古人诚不我欺也!

(作者单位:浙江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