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于民国时代浙江桐乡的丰子恺,求学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时,遇到了音乐图画老师李叔同,深为这位老师的才学、修养和品德所折服,一生追随他,即使后来李叔同出家为僧,成为佛门的大德高僧弘一法师,也不曾离开。

1948年秋,丰子恺在厦门佛学会演讲《我与弘一法师》,以人生的“三层楼”来总结李叔同的一生:“我以为人生可以看做‘三层楼’: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住行;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无力或懒得走楼梯的,就住在第一层,即把物质生活操持得很好,锦衣玉食、尊荣富贵、孝子贤孙,这样就满足了。这类人在凡间占大多数。其二,愿意并有余力走楼梯的,就爬上二层楼去玩玩,或者久居在这一层。这是一些专心学术文艺的人,这样的人,在世间也很多,即所谓‘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还有一种人脚力好,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再走楼梯,爬上三层楼去。他们做人很认真,满足了物质和精神还不够,还要探求人生的究竟,在他们看来,财产名誉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弘一法师李叔同就是最好的一个典范。”

丰子恺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文艺家,也是我国新文化运动的启蒙者之一,他的散文、漫画以及美术和音乐教育都非常出色。他一生出版的著作达180多部,除了被世人瞩目的《缘缘堂随笔》、《护生画集》(6卷)、《子恺漫画》等以外,早在20世纪20年代他就出版了《艺术概论》《音乐入门》《西洋名画巡礼》等著作,并先后在上海大学复旦大学浙江大学任美术教授。新中国成立后,曾担任上海市美术家协会主席、上海市文学艺术家联合会副主席、上海中国画院院长等职。“文革”期间,因遭受迫害,积郁成病,1975年78岁时不治而逝。

丰子恺的散文随笔或妙笔生辉或趣态横生,在平易纯朴的书写中深含宽仁隽永之意、童真天然之趣,是现代白话文的佳品,尤其是他的《缘缘堂随笔》,更是以文字的形式描绘出人生百态,书香四溢。丰子恺的漫画恬静淡雅却生机盎然,寥寥几笔,就勾画出一种意境、一片天地,让人心生欢喜,让人流连忘返。从形式上看,他从日本漫画家竹久梦二的漫画中得到启示,将中国传统国画中文人画的写意笔墨和西洋画素描速写之造型构图上的写实风格合二为一;从内容上看,他以温情的笔调直接描绘现实生活,让世俗风情升华为诗意精神,他的漫画中西合璧、雅俗结合,开创了中国现代漫画之路。

在这里,我想用童趣、诗心、人性、佛意这四个词来解读丰子恺的漫画。

一是童趣。品赏丰子恺的漫画,有一派天真、童真的趣味在其中。他的画有一股“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意境。丰子恺笔下的童心童趣,既表现在他的儿童题材漫画上,也通过其他作品创作露出童心的底色。

丰子恺很喜欢儿童,拿起毛笔画下他们日常生活中的简单至纯、幼稚可爱、自然轻松。《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是丰子恺画自己的大女儿丰陈宝(乳名阿宝)小时候玩耍时的一个趣味场面,阿宝正热诚专注地为凳子四只脚穿上四只鞋;而另一幅著名的漫画《瞻瞻底车——脚踏车》,画面上的瞻瞻(长子丰华瞻)把两柄大蒲扇当作脚踏车轮子骑行,表现出儿童模仿成人的想象力和聪慧,一副怡然自得的可笑之情,令人忍俊不禁。这些很容易被常人忽略的幼稚的淘气的儿童行为,却触动了画家的心,画成作品后也温暖了尘世人心。

丰子恺也写过许多具有童心、童趣的散文。他在《送阿宝出黄金时代》中写道:“因为我忆起了你小时候的事:十来年之前,你是我家里的一个捣乱分子,每天为了要求的不满足而哭几场,挨母亲打几顿。你吃蛋只要吃蛋黄,不要吃蛋白,母亲偶然夹一筷蛋白在你的饭碗里,你便把饭粒和蛋白乱拨在桌子上,同时大喊‘要黄!要黄!’”

他在《子恺画集》的代序《给我的孩子们》中写道:“大人们的呼号‘回归自然!’‘生活的艺术化!’‘劳动的艺术化!’在你们面前真是出丑得很了!……世间的人群结合,永没有像你们样的彻底地真实而纯洁。最是我到上海去干了无聊的所谓‘事’回来,或者去同不相干的人们做了叫做‘上课’的一种把戏回来,你们在门口或车站旁等我的时候,我心中何等惭愧又欢喜!惭愧我为甚么去做这等无聊的事,欢喜我又得暂时放怀一切地加入你们的真生活的团体。”

孩子至纯至真,没有那么多功名利禄的欲望,也不会隐藏自己的想法、做法,童心就是简单、纯洁、质朴。而一些成年人,平时不苟言笑、一本正经,可是几杯酒下肚就显露出隐藏起来的本性,吐真言,大撒野,自由随意地剥去了伪装与粉饰。他在画作《三杯不记主人谁》《田翁乱醉身如舞,两个儿童策上船》中便有所反映。丰子恺太能抓住童心、童趣的生活瞬间,展现人性率性可爱的一面了。

二是诗心。丰子恺说:“若诗通画,则窃比吾画于诗可也。”俞平伯告诉丰子恺:“您的画本就是您的诗。”朱自清则对丰子恺说:“我们都爱你的漫画有诗意;一幅幅的漫画,就是一首首诗——带核儿的小诗。”

诗是无形的画,画是有形的诗。丰子恺的漫画溢满了诗意。《儿童不知春,问草何故绿》多么纯真可爱,《春光先到野人家》多么闲适与悠然,《春日游,杏花吹满头》多么优美与迷丽,《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多么孤独、清幽、忧伤,《生机》多么简单、朴野与芬芳。

丰子恺的漫画,是从日本画家竹久梦二处学来的。1921年春,他向亲友举债2000元钱到日本留学,目的是学油画当职业画家,而学油画必经之路是面对模特画人体素描。这种日子很快让他感到厌烦无聊,渐渐匮乏的钱袋也不允许他长时间待在日本。一次,他偶然在东京的旧书摊上买到了日本画家竹久梦二的《梦二画集·春之卷》,那寥寥数笔的毛笔速写漫画,让丰子恺怦然心动,尤其有幅叫《同级生》的漫画让他震撼:两位女同学多年后相遇,一位是坐在人力车上的贵妇人,一位是站在路边相让的贫家之妻。丰子恺赞叹道:“这寥寥数笔的一幅画,不仅以造型的美感动我的眼,又以诗的意味感动我的心。”

竹久梦二的画,以简洁明了的毛笔蘸墨勾勒,诗意地描绘了日本明治末年的社会世态人情,创造了一种全新的绘画形式。它的形式与中国文人画类似,只是内容更加直面现实人生。丰子恺虽然只在日本停留了10个月即回国,却有缘找到了自己未来的艺术之路——竹久梦二漫画中用毛笔墨色勾勒、描绘的形式,展现社会世态与诗意韵味,给了丰子恺莫大的启发。离开日本时,他还委托友人代为购买竹久梦二的其他画册,后来友人如约给他寄了《梦二画集·夏之卷》《梦二画集·秋之卷》《梦二画集·冬之卷》《京人形》《梦二画手本》等,丰子恺如获至宝。从此,他走上中国现代漫画之路。

1924年7月,他的古诗意境画《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首次刊发在《我们的七月》杂志,接着,他的画影响越来越大,郑振铎等也为其“诗的仙境”和“写实高超的手段”所折服。《文学周报》特开辟“子恺漫画”专栏,刊发他的作品,丰子恺漫画席卷全国……

他专门画了许多古诗文漫画,后来结集《丰子恺漫画古诗文》《丰子恺漫画古诗词》等出版。他还以漫画的形式展现鲁迅的《阿Q正传》《药》《孔乙己》等作品。

溢满诗人气质的丰子恺,从古典诗词、古今文章中发现绘画题材,从中汲取精神营养,表现古往今来经典之美,抒发带点谐趣和愁绪的古典情怀。他的漫画填补了生活中的诗意。在丰子恺画中,生活不仅有现代社会的劳碌与纷争,还有古典诗词、经典文章的闲适意境与迷人况味。

美学家朱光潜如此评价丰子恺漫画:他的画里有诗意,有谐趣,有悲天悯人的意味;它有时使你置身市尘,有时使你啼笑皆非,肃然起敬。

从丰子恺的诗意漫画中,我读到了一颗充满诗意而丰盈悠然的灵魂,听到了弦外之音,赏到了画外之境。

三是人性。这里的“人性”即人之所以为人,因其有区别于兽性的仁爱之心。仁者,爱人。丰子恺是一位与百姓同呼吸共命运的艺术家。他穷苦出身,充分了解普通大众的苦与乐、悲与喜,对人生怀有一种挚爱与忧伤的情感。丰子恺有一幅漫画《贫女如花只镜知》,描绘了一个破落的贫民家庭里,一个穿着旧衣服、补丁裤子的姑娘照镜子的背影。她的美只有镜子知道,只有清风和流水欣赏。阅后让人鼻子发酸。他的作品《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展现人生艰难,《旧时王谢堂前燕》呈现春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杨柳岸晓风残月》表现晚上农民趁着月光在水田里劳动,《妈妈背弟弟,母鸡背小鸡》则是赞美母爱,《高柜台》描绘没有柜台高的贫家子举着衣服去典当的悲凉情景,《此亦人子也》展示只能光身睡垃圾箱的乞丐的可怜境地,《仓皇》展现了一家人背着被子、拉着小孩在飞机轰炸声中逃跑的凄惨景象……还有那幅1948年作的《只有一个烟囱有烟》:一排排荒凉的矮屋,空无一人的石板街,只有一只瘦骨嶙峋的狗在觅食,只有一个屋子的烟囱冒出了炊烟。这就是连年战争后的荒芜惨状。

描绘人世间劳苦大众的喜怒哀乐愁,表现底层社会的艰难困境,睁眼面对百姓的苦难,是艺术家的良心。

描绘普通人的生活、刻画普通人和普通家庭的命运,展现世俗世界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体现了丰子恺心底的至情至仁至善,因而其漫画有一种人性的力量。

丰子恺在《儿女》中写道:“我以为世间人与人的关系,最自然最合理的莫如朋友。君臣、父子、昆弟、夫妇之情,在十分自然合理的时候都不外乎是一种广义的友谊。所以朋友之情,实在是一切人情的基础。”

四是佛意。如果说仁心是良善,那么佛心已达到至善至圣的高度。

丰子恺的佛心来自他的老师弘一法师李叔同,李叔同出家为僧后,丰子恺也追随他当了居士。根据弘一法师的提议,丰子恺创作护生漫画,于1929年出版《护生画集》。此漫画集不仅书名是弘一法师题写的,其每一幅漫画上的诗文撰作、书写都出自他手。弘一法师还请好友书法大家马一浮作序。

《护生画集》最早计划只出一集,但10年后,因为《护生画集》的巨大影响,同时又面对侵华日寇对国人的不断屠杀,生灵涂炭,60岁的弘一法师与丰子恺商量继续出续集。夏丏尊在《续护生画集》即《护生画集》第二集序中写道:“弘一和尚五十岁时,子恺绘护生画五十幅,和尚亲为题词流通,即所谓《护生画集》者是也。今岁和尚六十之年,斯世正杀机炽盛,弱肉强食,阎浮提大半沦入劫火。子恺于颠沛流离之中,依前例续绘护生画六十幅为寿,和尚仍为书写题词,使流通人间,名曰《续护生画集》……初集多着眼于斥妄即戒杀,续集多着眼于显正即护生。”

后来,弘一法师觉得以漫画配文的形式,传导社会的大慈悲、大爱力效果明显,又写信给丰子恺,希望每隔10年都出一本护生画集:他七十寿辰时画七十幅,八十寿辰时画八十幅,九十寿辰时画九十幅,百岁寿辰时画百幅,这样共六集。弘一法师因自知寿年不多,还专门写信给李圆净居士和夏丏尊,详细交代如何协助丰子恺完成画作,再依时陆续出版。

《护生画集》历经劫难才成。丰子恺画到第四集时已是1960年前后,因种种原因无法出版,新加坡广洽法师集资刊印3000册《护生画四集》。筹备第五集时,丰子恺提前绘成90幅画,请虞愚题字,用弘一法师字体作题签,1970年交由广洽法师所在的薝葡院出版,然而从新加坡运回的《护生画五集》不久即被“文革”之火付之一炬。1966年“文革”开始,丰子恺被定为“反动学术权威”受到批斗,《护生画集》被查禁。1973年,丰子恺怕连累家人,每天利用天黑后和天亮前的时间作画,在一无资料二无自由的情况下,完成了100幅画作的《护生画六集》,终于1979年10月在香港出版。

弘一法师在世时,丰子恺将《护生画集》看成送给老师的寿礼;弘一法师圆寂之后,丰子恺又把它看成对老师的怀念。《护生画集》的创作与出版如此坎坷曲折,大爱护生行动也同样任重道远。

(作者单位:新疆文联《新疆文艺界》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