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7年5月,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到波茨坦觐见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克大帝。国王让巴赫即兴演奏几曲,巴赫精彩的应对使国王对巴赫的音乐天赋深为惊讶。但他最后还给巴赫出了个难题,希望能难住他。巴赫也许看出了国王的意图,虽然他可以很轻松地演奏出来,但巴赫决定回家想想。回到莱比锡,他给国王寄来作品《音乐的奉献》。后世行家都对此大为赞叹,他们猜测以弗里德里克的水平很难明白其中的奥秘。巴赫既给国王留了面子,也含蓄地嘲笑了这个业余音乐家。

觐见的地方便是著名的无忧宫。

我们因此慕名前往波茨坦。要参观宫殿,先要进入无忧宫花园。花园很大,著名的建筑散落在各处。无忧宫建在一个小山坡上,经过小喷泉和一小段林荫路就到达了山脚的花圃和喷泉。抬头望去,宫殿本身并不张扬,很悠闲地平铺在山顶。宫殿呈对称式,中间的绿屋顶像一顶舒适的便帽,而不是我们通常见到的巴洛克式高耸的穹顶。整个建筑外观和它的功用相当吻合。弗里德里克大帝把它当作休闲娱乐的私生活领地,亲昵地称其为“我的小葡萄园房”,希望能在此把所有忧愁都抛诸脑后。

弗里德里克大帝任命他的设计师克诺贝尔斯多夫负责建造无忧宫,但是他亲自描绘了草图。克诺贝尔斯多夫从专业角度提出的改进方案被国王固执地否决了。尽管国王最初的方案不利于他的痛风,而且居住在位于高处的无法遮挡寒风的宫殿也容易感冒,但弗里德里克大帝坚持按照他的想法建造,对于由此带来的不便也从不抱怨。在每年5—9月间,他会移居到这里,其他时间则住到波茨坦城里的城市宫,那也是出自克诺贝尔斯多夫之手。

弗里德里克在世的时候,没能看到喷泉景观,直到1842年水泵房建立后,喷泉才能工作。喷泉周围装饰着优雅的大理石雕像,其中一些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赠送的礼物。雕像一共有12个,包括奥林匹斯山的八位主神:维纳斯、墨丘利、阿波罗、狄安娜、朱诺、朱庇特、马尔斯和密涅瓦;中间穿插的四尊则代表四种元素:水、火、土和空气。

无忧宫修建时将小山坡修成一层接一层的平台,像梯田一样,两边还种着颇有南欧风情的葡萄藤。在轻柔的风中,我们沿着宽阔的台阶慢慢向上攀爬,迎面感受着凛然的王家气派。终于到达宫殿前,可以仔细观赏外墙的细部装饰。弗里德里克大帝崇尚法国文化。源于法语的无忧宫的名字,被写在穹顶下的正中位置。黄色墙体上镶嵌着成对的壁柱,上面雕刻着从盘绕的植物藤蔓中生长出的酒神和花神,都以洛可可式变化多端的姿势抵住屋檐。

入口在阴面。和建筑相接的半圆形廊柱将院子像括号一样围住,是进入古典氛围的好地方。步入华丽的宫殿,立刻能感受到弗里德里克大帝的个性和趣味。这是他躲开公务、放松神经、发展业余爱好、邀请文化名流一起享受生活的地方,既要标榜与众不同的高雅品位,又要享有安闲舒适、相对私密的起居环境。

从屋顶到墙壁再到地板,都是金灿灿的装饰,乍一看让人眼花缭乱,其实有内在规律可循。如果你参观过法国的凡尔赛宫和卢瓦尔河流域的城堡,会觉得这里的气氛似曾相识。只是无忧宫的内部装饰更纤巧细密,在每处细节上都把洛可可风格做到极致。

经过前厅,进入弗里德里克大帝的私人生活区。这里最精美的房间是他的书房,地板和墙壁都是原木覆盖,以金色洛可可纹饰装点。书架里有2288册藏书,都是荷马、柏拉图和西塞罗等古希腊和古罗马作家的作品。卧室的摆设则更“现代”,弗里德里克的继任者将房间进行了重新装饰。进入音乐室,这里以弗里德里克大帝的洛可可风格著称。也是在这里,他可以悠然地学习和演奏长笛,抛开身为帝王的繁重责任。巴赫当年可能就是在这个装饰过度的房间里为大帝献曲。

大理石厅是最让人惊叹的。它居于建筑的正中,我们从宫殿外面看到的扁圆朴素的穹顶,在内部被金白相间的豪华装饰覆盖。在建筑式样上,它模仿了罗马万神庙,正中有天窗引进自然光线。只不过万神庙的穹顶几乎没有装饰,只是肃穆地衬托着那一小片天空。无忧宫的这个穹顶人造气息太重,完全没有了古罗马建筑的风格。八对柯林斯立柱之间的四个壁龛中陈列着象征建筑、音乐、绘画和天文的大理石雕像。在这里,艺术之神无处不在。似乎只有艺术,才能让国王抛却忧愁。

从这里进入西边的客房,第四间据说是伏尔泰当年应邀前来做客时居住的。它的特点是极具异域风情,以柠檬黄为背景色的墙上装饰着绚烂的花卉和鹦鹉,烘托出一种身处热带的热闹气氛。以枝叶缠绕的白色小花为造型的吊灯更是锦上添花,但一尊小巧的伏尔泰纪念像却让我联想起他在这里和大帝之间那段不成功的友情。

弗里德里克大帝曾立下遗嘱,他给自己设计了一个非常低调但很浪漫的葬礼,没有任何官方仪式,只有几个哀悼者提着灯笼将他葬在无忧宫庭院中,和他的爱犬之墓为伴。活着的时候,他已经把拱墓挖好。但是大帝的后继者对此置若罔闻,弗里德里克·威廉二世把他安葬在家族墓地,和曾让他非常痛苦的父亲弗里德里克一世比邻。在“二战”中,为了保护骸骨免遭轰炸,其又被移到他处。直到大帝去世200多年后的1991年,才依据他的愿望,将他葬在无忧宫院中。

普鲁士地处欧洲比较荒凉的地区,本是个无足轻重的边陲诸侯。它大力发展军事,在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和其他欧洲大国发生战争时借机扩充实力,但其文化与西欧国家相比较为落后。相对贫乏的文化传统,让历代国王都有“崇洋媚外”的倾向,对于南方艺术的崇拜代代相传,不是喜欢法国,就是推崇意大利。国王们到南方游历,看到哪个建筑漂亮,回来后就想自己造一个。因而,波茨坦的古典建筑大多有模板可循。

从宫殿顺大路向西可以到达橘园宫。这是痴迷意大利艺术的弗里德里克·威廉四世命建筑师施蒂勒所建,是整个无忧宫建筑群中的最后一个大型建筑,因此也算是最“现代”的。国王曾到意大利旅行,很喜欢意大利文艺复兴式建筑。橘园宫的中间部分有两个高耸的方形塔楼,以柱廊连接,依据的是罗马的美迪奇别墅;两边一整排低平的房间则像佛罗伦萨的乌菲齐宫,但又融进了一些德国本土的浪漫主义运动因素。橘园宫一字排开,有300米长,是建筑群中最大的一个。不过弗里德里克·威廉四世没有看到工程全部完工就去世了。

橘园宫同样建在一个小山坡上,低处有一个大水池,高处是花园平台,再后面才是宫殿。橘园宫以其花园著称,在欧洲是除维也纳宫和凡尔赛宫之外最大的。宫殿前有一排大理石雕像。正中的一尊是弗里德里克·威廉四世,旁边的雕像象征月份和季度,以及艺术、科学和工业。整座建筑最著名的拉斐尔厅位于正中,大厅的红色背景墙上悬挂着49张19世纪德国画家临摹意大利文艺复兴画家拉斐尔的作品,我们看到了他最著名的《雅典学院》《圣家族》《圣母的婚礼》等。在远离地中海的欧洲北部,这样的布置凸显出对意大利文化的推崇。

两侧的房间以新古典和新洛可可风格装饰。弗里德里克·威廉四世非常喜欢琥珀、大理石、青金石、蔷薇辉石等半宝石,他把这些用在室内家具和墙体的装饰上,并以主材料给房间命名,如琥珀厅、青金石厅。

距橘园宫不远就是新宫。新宫也算是大帝的杰作,为了显示经过七年战争的损耗,普鲁士依然国力强盛,新宫的修建不惜血本。和其他宫殿一样,大帝不仅亲自设计建筑外观,而且对内部细节兴趣浓厚。新宫总长超过200米,共有三层,房间超过300个。外墙表面以红白两色砖装饰,还有400多个象征普鲁士权力和荣耀的雕像。连大帝本人都觉得这样过于浮夸铺张了,但在内部装饰上却丝毫没有节约的打算。房间的墙壁全部以丝质锦缎覆盖,其中的家具陈设更映衬出建筑本身的奢华。

1888年,弗里德里克三世在他的房间中去世。据说这位王储思想开明,来自英国的王妃维多利亚也很有主见,普鲁士的自由主义者都希望他早日登基。但是,他的父王威廉一世一直身体硬朗,甚至在两次遇刺后更加健壮,以91岁高龄辞世。等待多年才即位的弗里德里克三世在登基三个月后便去世了。有人认为,他比他的儿子威廉二世更具有政治头脑,可惜未能实现抱负而有所作为。

风雅精致的中国茶楼也是在大帝授意下建造的,用来保存他收藏的东方瓷器。当年国王从血腥战场上归来,看到这座完全按照他的趣味设计的小楼静静等待他享用,一定觉得恍若隔世。大帝酷爱金色的繁复装饰,这座小巧的圆亭是浅绿色的,外墙饰以金色的人物雕像。18世纪的西方对于遥远神秘的中国充满好奇和不着边际的想象。依据要求,这些雕像要被塑造成中国人的模样,但工匠显然都没见过真正的中国人。幸而,大帝和王室贵客也没见过,因而只要符合想象就可以了。这些雕像都身着奇怪的衣服,相貌和气质却很西方。他们三人一组,一共六组,围绕在支撑亭子的棕榈树干形的柱子边,或品茶或吃水果。在他们之间站立了四位演奏者,弹奏着奇怪的乐器。亭子的绿色屋顶是三叶草形状,最顶端坐着一尊按西方工匠想象塑造的胖胖的“满大人”。所有这些金灿灿的塑像每30年到40年就必须重新贴一次金箔,每次大约需要耗费两公斤的黄金。

茶楼掩映于无忧宫绿树斑驳的花园,漫步其中,暮色四合,无忧的一天悄然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