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塑造了庞大复杂的人物体系,人物之间除了显性的联系外,还存在某些隐性关联。《红楼梦》有所谓的“影子说”,如晴雯是黛玉的影子,袭人是宝钗的影子。村野姑娘二丫头和凤姐之女贾巧姐之间也存在类似的影映关系,通过对两者关系进行具体分析,更可见出《红楼梦》行文结构与文章主旨的文学价值。

并蒂双生,互相映照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第八回有批语,“晴有林风,袭乃钗副”。除了已被红学界深入剖析过的影身形象外,《红楼梦》还有一对人物也构成影映关系,即位居金陵十二钗正册的巧姐和宝玉为秦可卿送葬途中偶遇的村姑二丫头。

乍将二者放在一起恐怕会令人惊诧,一个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千金小姐,一个是乡野荒村里的农家丫头;一个出场不多,而位列十二钗正册,一个仅出现一次,便草草离场;况且二人在书中也不见有任何交集,何以说明这两个判若云泥之人存在联系呢?

由于巧姐出场时尚在襁褓之中,而二丫头的塑造又仅有寥寥几笔,所以我们无法通过文本对二人的外貌进行分析,但文学形象向来不以笔墨多少来衡量价值的高低,读懂人物身世、命运等深层次要素上的相互映照,方不辜负作者在塑造人物时的匠心与深意。我们可以发现,作者有意通过隐含的线索将两个天悬地隔之人的命运紧密相连。

二丫头仅出场一回,即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凤姐、宝玉等人为秦可卿送葬的途中在郊外歇息,宝玉在村舍闲逛,遇纺车却不知为何物,便上来“拧转作耍,自为有趣”,就在这时,二丫头风风火火出场:

只见一个约有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跑了来乱嚷:“别动坏了!”众小厮忙断喝拦阻。宝玉忙丢开手,陪笑说道:“我因为没见过这个,所以试他一试。”那丫头道:“你们那里会弄这个,站开了,我纺与你瞧。”秦钟暗拉宝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宝玉一把推开,笑道:“该死的!再胡说,我就打了。”说着,只见那丫头纺起线来。宝玉正要说话时,只听那边老婆子叫道:“二丫头,快过来!”那丫头听见,丢下纺车,一径去了。

二丫头的出场与主要活动皆围绕纺车展开,而纺车这一物象在文中已不是第一次出现。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十二钗的判词,借助图谶方式,呈现了小说主要人物结局的大致方向,其中王熙凤女儿巧姐的判词是这样写的:

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云: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这是纺车这一物象在文中的首次出现,暗示着巧姐的结局是成为以纺绩为生的村妇,而二丫头恰好也是以纺绩的乡村女子形象出场,朱一玄在《红楼梦资料汇编》中提及“写乡村女子纺纱等事,直伏巧姐终身”。以荒村野店为背景,通过二丫头这一农村姑娘的活动,再一次预示了巧姐在未来贾府轰然倒塌成为孤女后的人生走向。

结合二丫头的出场与活动,人物个性真可谓磊落飒爽。宝玉、秦钟等人的“人品衣服,礼数款段”,无不彰显着豪门世族之家的荣耀气度,兼有众小厮环绕左右,普通农村姑娘见了定是杜口木舌,畏畏缩缩,从袭人那位穿红的两姨妹子见到宝玉时的反应便可见一斑:“宝玉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惭惭的。”

在那个女子受封建礼教、三纲五常束缚的时代,袭人妹子乍见贵族公子的反应可理解为正常表现,反观二丫头,因宝玉动自己的纺车便赶上前来呵斥乱嚷,也不见对小厮们的断喝拦阻有丝毫畏惧,连秦钟都称:“此卿大有意趣。”和世家小姐相似的性情,也成为二丫头与巧姐命运之间一条隐含的纽带,巧姐即使最终流落乡野,也没有被贫寒摧折,自力更生,不失侯门气概,守护着她千金小姐的尊严与风范。

《红楼梦》人物命名的艺术叫人回味无穷,作者有时会在人物命名上将影身人物相联,如作为林黛玉影子之一的龄官,“林”“龄”二字在读音上就十分相似。

书中人物命名的方法大致可以从形、音、义三个方面来考虑,龄官的命名明显是作者在音上的考量,二丫头这个名字便是从义的方面体现作者命名的独到匠心。

根据书中判词及伏笔,巧姐未来是要嫁与刘姥姥的外孙板儿为妻的,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怡红院劫遇母蝗虫”,巧姐和板儿的第一次相遇便暗示了二人的缘分。既嫁与板儿为妻,巧姐便成了刘姥姥的孙媳妇,第五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中对板儿一家做了交代:板儿尚有一姊青儿,因此板儿在家中行二,巧姐嫁入王家后岂不就是刘姥姥的“二孙媳妇”?再者,巧姐父母系何人,父亲贾琏,人称“琏二爷”,母亲王熙凤,荣国府威名赫赫的大管家“琏二奶奶”,皆可说明为何老婆子要唤“二丫头”,而不是“三丫头”“四丫头”。这呼唤“二丫头”的老婆子,也成了刘姥姥的一个影子,二人共同构成了贾府败落后巧姐未来生活的一个缩影,也从侧面体现了作者在为人物命名时的苦心经营,将名字与人物的际遇命运紧密结合,隐含了许多不写之写。

前后关联,浑然天成

既然二丫头为巧姐的影子,那为何作者要将二丫头安排在“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这一回呢?这也体现了《红楼梦》在结构上的匠心独具与浑然一体。

在这一回,凤姐干了一件有损阴德之事,为了黑心利银,凤姐动用贾府权力拆散了一对苦命鸳鸯,成为张金哥和守备之子殉情殒命的罪魁祸首,也正是从这次起,凤姐“胆识愈壮”,通过放利等手段来增加自己的灰色收入。

根据传统的道德规范与价值观念,父母所做恶事常会报应在子女身上,并且正如太虚幻境中凤姐和巧姐的判词前后相连,二人的命运也注定是密不可分的。凤姐恶事做尽,最终报应不爽,巧姐失去了母亲的荫蔽,在乌烟瘴气的贾府宛如待宰羔羊,最终被狠舅奸兄卖到烟花巷,从朱门绣户的千金小姐沦落为凄苦无依的孤女。在这一回,二丫头和凤姐之间存在着一种隐含的联系,作为巧姐影子的二丫头出场不久,凤姐便弄权铁槛寺,大收黑心银,为日后自己惨遭休弃、巧姐受到连累埋下伏线。但巧姐的判词中有“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一句,暗示未来刘姥姥报恩,救巧姐于水火。

同样在这一回,凤姐难得地做了一件善事:

外面旺儿预备下赏封,赏了本村主人。庄妇等来叩赏。凤姐并不在意,宝玉却留心看时,内中并无二丫头。一时上了车,出来走不多远,只见迎头二丫头怀里抱着他小兄弟,同着几个小女孩子说笑而来。

凤姐施恩于庄妇,庄妇前来叩谢,这一情节是否会让读者感到似曾相识?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对待打秋风的庄妇刘姥姥,凤姐给了二十两银子外加一吊钱,足够庄户人一年的用度,刘姥姥千恩万谢,“凤姐看见,笑而不睬”。这两个桥段在形式上何其相似。并且,几乎在凤姐赏人的同时,二丫头抱着自己的小兄弟再次出场,这使得凤姐与二丫头之间再次产生了一种隐含的关系,但对比先前的“远在儿孙近在身”,这次却是“前人积福,福荫子孙”。

《收尾·飞鸟各投林》唱的“有恩的,死里逃生”与《留余庆》唱的“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说的便是刘姥姥搭救巧姐之事。第六回有脂批文字“老妪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作者在第十五回中安排凤姐打赏庄户、作为巧姐影子的二丫头再次出现的这一情节,便照应了凤姐施恩刘姥姥、日后刘姥姥竭尽全力救助巧姐这一因果轮回。

作者虽未让凤姐与二丫头直接接触,却有意使其二人之间存在隐性联系,使二丫头成为凤姐活动与巧姐命运之间的媒介,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暗示了巧姐的命运。

富贵如烟,因果有报

除了作为巧姐影子在行文建构上的价值外,二丫头在作品的主题表达上又有何深意呢?

佛家因果轮回、善恶报应的观念在《红楼梦》中多有体现。正如前文所述,作者以二丫头为媒介,有意使凤姐的所作所为牵引着巧姐的命运。凤姐弄权铁槛寺,害人性命,为自己惨遭休弃以及巧姐为舅兄所卖埋下了祸根。凤姐帮助刘姥姥一家渡过难关,而在贾府败落之际,刘姥姥救巧姐于水火,避免其流落风尘,真是应了第六回的“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由此可见《红楼梦》善恶有报、因果循环的主题。

巧姐作为贾府第五代,荣国府长房的嫡孙女,“大管家”王熙凤的独女,自小便是金奴银婢,娇生惯养,但是,这样的大家闺秀、天之娇女在贾府“忽喇喇似大厦倾”后尚且逃不过家亡人散,如水中浮萍,命运多舛,若不是刘姥姥仗义相救,恐怕一颗无瑕美玉就此陨落在丑恶污浊的泥淖之中了。

二丫头的出现影射着巧姐被刘姥姥所救后的乡村生活。刘姥姥家境本就不宽裕,为赎巧姐更是倾家荡产,从二丫头纺纱以及巧姐判词的画卷上便可猜测,巧姐婚后很可能要以纺绩来补贴家用,甚至以此糊口。尽管得遇恩人相救逃离污浊之地,但巧姐以侯门贵女之尊下嫁农夫,以纺绩为生,实在可悲可叹。

从朱门侯府到烟花柳巷再到最终的乡野荒村,巧姐在这三个场所之间的转换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反差,使读者在为人物命运唏嘘的同时,深刻感悟到《红楼梦》食尽鸟投林、富贵终成灰的主旨内涵。

明清时期,佛学已经逐渐发展成熟。《红楼梦》深受佛家文化的影响,以因果报应的观念作为全文众多线索中的一条展开叙事,透过人物的枯荣盛衰揭示世事无常、善恶有报的道理。佛经中的“今世为恶,福德尽灭。寿命终尽,诸恶绕归”,便是凤姐结局的写照。而凤姐无意中为巧姐结下的善缘,正是“善人行善,从乐入乐,从明入明”的现世福报。通过凤姐的业因果报,我们在品鉴文学作品与艺术形象的同时,更加深了对作者写作意图的认识。

(作者单位:广西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