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92年版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第一集中,当看到白衣出尘、美丽高洁的白娘子飞越苍穹、翩然落地的时候,我们很难将这种形象与丑陋可怖的蛇妖联系在一起。无疑,今天中国人所熟知的白娘子形象主要是一位美丽脱俗、善良贤惠的女性,其形象和气质都近于女仙。但白娘子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形象吗?如果了解白蛇传演变发展史的话,就知道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文学故事中最早的白娘子形象见于宋代话本《西湖三塔记》,是一个凶残可怖的妖怪。那么随之而来的问题便值得深究了,白娘子是如何从一个凶残可怖的妖怪转变成美丽出尘的女仙的?这种转变发生在何时,转变的动因何在?白娘子形象的演变对白蛇传的主题产生了何种影响?
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应熟悉白蛇传的渊源和流变,以及白娘子形象或蛇女形象的演变。目前学术界公认的白蛇传的雏形,为唐代末期《博异志》中收录的文言小说《李黄》,这是汉语文献中目前可见的最早的蛇女故事。《李黄》讲述了两个蛇女害人的故事,其都为白蛇所化。与《李黄》类似的蛇女故事,还有南宋《夷坚志》中的《历阳丽人》《孙知县妻》《杨戬二怪》《钱炎书生》《衡州司户妻》《济南王生》《姜五郎二女子》《净居岩蛟》,以及北宋《太平广记》中收录的《老蛟》《王真妻》。包括《李黄》在内的这11篇蛇女故事中,蛇女原形为白蛇的有三篇,即《李黄》《孙知县妻》《杨戬二怪》。这三篇除了蛇妖原形都为白蛇外,在情节模式和人物命运上也有一致性:男主人公的结局都是死去,而白蛇女妖最终都活了下来。从故事的结局看,这些蛇女故事都可归类为蛇女害人型故事,虽然有两篇故事中的蛇女无意害人,但在客观上间接造成了男子的死亡。所以,这些故事的主题都有明显的“色戒”性质,警告男子远离美色。在这种主题下,蛇女无疑充当了以色诱人进而害人的妖女形象。
以色诱人进而害人的妖女形象在宋代话本《西湖三塔记》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西湖三塔记》是宋代白话小说,属于“白蛇传型”故事,即具备蛇女、男子、得道者三个核心人物角色,上接白蛇女故事,下启白蛇传,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西湖三塔记》中的白衣美妇为白蛇所化,在故事中她主要以人形存在,外形美艳,但性情冷酷残暴,常掳掠青年男子供其淫乐,腻烦后便将男子剖心挖肝,充当食物。可以说,《西湖三塔记》中的白娘子,是一个外形美艳、缺乏人性的恐怖妖怪形象。
《西湖三塔记》中的蛇女形象,其实是一个较极端的案例。在这11篇故事中,大部分蛇女都被塑造成“无害化”形象,这或许为白蛇传故事中的白娘子形象奠定了基础。第一个白蛇传的文本——冯梦龙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的白娘子便近乎一个“无害化”蛇女。或许正是基于此,蛇女的变体即后世的白娘子开始赢得普遍的同情。这种同情的倾向其实早在《历阳丽人》和《钱炎书生》的读者那里就已显现。这两个故事中蛇女的结局是一死一走,但她们并未犯下罪过,性格也偏温婉,所以她们的结局容易惹人同情。
在冯梦龙的白蛇传中,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结局显然更令人同情。而且由于这个故事的情节更丰富、白娘子的人性展现得更真切,读者对其同情的理由也更加充分了。白娘子被“永镇雷峰塔”的命运显然是不公的,她并未犯下大罪(“水漫金山”的情节还未出现),即使其存在偷盗、恶言等过错,也不至于受到“永镇雷峰塔”这样残酷的惩罚。所以对白娘子的同情,构成了后世白蛇传向“美化白娘子”方向演变的动力所在。
清代中叶黄图珌的戏曲剧本《雷峰塔》的上演,带来了为白娘子翻案的契机。之后,民间艺人所作的梨园本《雷峰塔》应运而生。这实际上是几百年来白蛇传不断演化的必然结果。梨园本《雷峰塔》美化白娘子的倾向非常明显,不仅将其蛇妖的身份颠覆性地改成了修道的仙姑,而且在新增的情节中竭力塑造白娘子痴情忠贞的形象,突显她恪守妇道的品行,如冒死求草、金山夺夫、断桥续缘等。而作为“塔镇”主要理由的“水漫金山”,也是白娘子在苦苦哀求法海无果后,才在愤怒中做下的。她的罪行虽然不可推卸,但实属法海逼迫的结果,于情于理都令人同情。而在方成培改编的《雷峰塔》中,梨园本的核心情节得以延续,还新增了一出《夜话》,这出情节明显使白娘子更具人性与女性气息了,白娘子对美满姻缘的渴望赢得了观众的极大好感。
在美化和仙化白娘子的同时,白娘子的妖性特质开始被弱化。“去妖化”实际上在黄图珌的《雷峰塔》中就已开始,如在许白婚恋一事上,在黄本之前的冯本中,白娘子是“自荐枕席”式地主动表白——这其实不合礼法,有明显的“淫奔”色彩,显露了蛇女不懂人间礼数的妖性特质。但到了黄本和梨园本中,这里便改成了更合礼法的“媒妁之言”。在黄本的《许嫁》一出中,两人的婚事是青儿间接提出的,白娘子则羞答答地不说话,这显然更贴合明清时代的女子性格,白娘子的人性与女性特质在此细节中明显增强了,妖性则弱化了。另外,在白娘子的妖性方面,冯本主要体现为两次偷盗、三次现形和两次言语恫吓,但黄本删减成两次现形和一次言语恫吓,偷盗行为被改成了由龟蟹二精所为。这些情节的删改很大程度上美化了白娘子,弱化了其妖性。
在陈遇乾的弹词本《绣像义妖传》中,白娘子的形象被进一步美化。黄本首创的许白二人“宿缘说”,在《绣像义妖传》中得到完善,并且增加了“报恩说”。陈本的白蛇传继承了梨园本以来的“修仙”主题,依旧把白娘子的身份设定为修道的仙姑,“降凡报恩”是其得道成仙的重要前提。在“去妖化”上,陈本在前人的基础上继续改进,将之前的“盗银”改成了由黑风大王所为,白氏是误将其赠给许仙的,所以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才犯下了过错。在“水漫金山”这一重要情节上,其发动者也被改成了黑风大王,白娘子并非元凶主犯。白娘子在生下儿子后,预感到大难将至,遂为儿子做好了一到七岁的衣服,这一细节也为白娘子增色不少,其慈母情怀感人至深。《绣像义妖传》虽然增加了白娘子“散瘟”的情节,但这一恶行的动机既非害人,也非敛财,主要是为了救夫,而且并未造成严重的后果,所以一定程度上虽体现了其“妖性未除”,但在情理上有可谅之处。
总之,我们今天熟知的白蛇传滥觞于以《李黄》为代表的蛇女故事。《李黄》产生于9世纪初的唐代末年,从《李黄》的产生年代到18世纪中叶的清代中期,在近千年的时间里,白蛇传从最初简单的蛇女故事,逐渐演变为内容丰富的经典民间故事,白娘子的形象也朝着“去妖化”与“人性化”的方向演进,而梨园本中“白云仙姑”的定位,则将白娘子的身份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许白的婚恋也从“人妖孽缘”变成了“仙凡宿缘”,故事主线也变为以白娘子为中心的思凡、下凡和回返。
在修仙主题框架下,“许白恋”成为白娘子修仙路上的一个“劫”,这段婚恋是白娘子基于报恩的必要之举,她必须渡过这个“情劫”。对白娘子而言,“渡劫”既是为了报恩,也有着磨炼道心的用意,所以几度恩爱之后,她如果依然道心坚定,便修仙有成。事实上,梨园本及之后的白蛇传诸版本中,白娘子也确实做到了。从梨园本开始,白娘子与许仙的婚恋动机,便不再是单纯的“思春”或“好淫”,而有着报恩与渡劫的双重性质。无论是报恩还是渡劫,其实都是白娘子修仙的路径。从梨园本开始,蛇女故事或白蛇传中的蛇女、白娘子,可以说踏上了身份“逆袭”的修仙之路,而且志得意满,最后修成了女仙。
(作者单位:南通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