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农业博物馆农业历史研究部副研究员)
民间文学是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部分
民间文学是一个民族在生产生活实践中集体创作,并在人民群众中广泛流传、代代相承的口头艺术,承载着一个民族的历史记忆、价值观念、传统知识和审美趣味,是民族文化的基础组成部分。
中国的历史不仅镌刻在“二十四史”等典籍里,也记录在人民的口头创作中。民间文学记录着民众生活的历史,尤其是在古代社会,人民群众往往处于文字书写体系之外,主要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构建自己的历史记忆。与“正史”相比,民间文学记述的不是帝王将相的传记,而是普通民众的生活,构成了群众表达观念的重要载体,体现着历史事件和人物评说的“人民立场”,反映着历史的本质面貌。同时,中国的历史由各民族共同创造。对于一些没有文字的少数民族来说,世代传承的史诗、神话就是他们的权威史料,其中记载着有关民族诞生、迁徙、繁衍的历史信息,见证着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事实,同其他历史叙事一道,共同绘就了波澜壮阔的中华民族发展史。
民间文学包含着人民群众鲜活、丰沛的思想感情,是民族核心价值观的有力彰显。中国民间文学向来肯定正直、善良、忠厚、诚实等品质,赞颂集体主义、爱国主义以及敢于担当、敢于斗争的精神,培育着中华民族的思想观念、人文精神和道德规范。例如,“神农尝百草”的神话诞生至今已有数千年之久,其口耳相传说明了中华民族对于坚忍不拔、身体力行、舍己为人等文化品格的认可和推崇。民间文学彰显着一个民族共有的文化传统,刻画着群众的生活愿景。比如,很多民间故事都以“大团圆”作为结局,这种经典叙事模式深受人民群众喜爱,传递着正义终将战胜邪恶的坚定信念,以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朴素观念,表达着人民群众对于公平正义的追求。
中国民间文学根脉悠长、内容丰赡,是一座关乎民族可持续发展的知识宝库。它不是坐在书斋里的文人写出来的“纯文学”,而是扎根于人民群众生产生活实践的集体创作,包含着许多经过验证的、具有科学性的经验、技术、知识,是指导农业生产、安排日常生活的百科全书。例如,“冬吃萝卜夏吃姜”等民间谚语有效推动着有关防病治病传统知识的世代传承与社会实践。又如,各地普遍流传的二十四节气农谚,好懂易记、实用性强,涵盖了农业生产的各个环节和领域,千百年来被广大劳动人民视作农业生产知识宝典。
民间文学是口头文化表达的集大成者,展现着人民群众的审美观念和艺术趣味。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人民群众创造并传承着神话、传说、故事、史诗、歌谣、叙事诗、谚语、谜语、说唱、戏曲等诸多文类。与依托文字书写和文本传播的作家文学不同,民间文学不是“阅读”的艺术,而是“说”“唱”的艺术、“悦耳”的艺术,只有在动态的口头演述中、立体的民俗生活里,才能领悟其艺术的美感和真谛。中国文学中的诗、词、曲等韵体文学,白话小说等散体文学的诞生发展及其表现手法、艺术风格等,无不深受民间文学的影响。同时,民间文学的语言质朴有力、刚健清新、生动活泼,更是充分彰显着人民群众朴素、自在的美学艺术追求。
民间文学与生产生活之关系
民间文学是扎根于生产生活实践的艺术之花。千百年来,民间文学深度融入劳动生产、日常生活、人生礼仪、岁时节令等领域,为人民群众提供了丰厚的文化和精神滋养,推动着中华文明的赓续绵延。
劳动起源说,可谓文学艺术发生学研究中的经典学说,最令人耳熟能详的便是鲁迅提出的“杭育杭育派”——古人在从事抬木头等体力劳动时,为了协调劳动节奏,有人喊道“杭育杭育”,众人效仿从之,于是文学和文学家自此诞生。中国民间文学包含着许多与劳动紧密相关的文类,例如号子就是群众在劳动中,特别是在集体协作要求较高的劳动中,为达到统一步调、协调动作、鼓舞精神、缓解疲劳的目的而创作的一种带有吆喝、呼号特征的民歌,演唱劳动号子被称作“吆号子”“喊号子”。过去,在装卸重物、建造房屋、修路、伐木、打粮、打鱼、榨油等劳动场景中,人们都要歌唱号子,它不仅来源于劳动实践,也在劳动环境中呈现,并直接服务于劳动生产。
不同于文人坐在书斋里写作小说、诗歌等文学作品,民间文学的创作、传播与接受,通常发生在具体的、实在的生活语境里,而它的创作者、传播者经常处在一种不自知或不自觉的自然状态中。比如,当孩子玩拍手游戏时,会欢唱《拍手歌》之类的歌谣:“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儿坐飞机……”又如,夜幕降临时,为了让襁褓中的婴儿入睡,家长会哼唱摇篮曲,在舒缓柔和的歌声中使孩子进入梦乡。也就是说,某种特定的生活场景可能引发某类口头演述的复现,这也意味着生活是民间文学的源头活水,它让民间文学获得了创造力和生命力。
在一个人出生、成年、成家、死亡等不同生命阶段及生日、忌辰等重要时刻,民间文学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例如,当新人进入洞房的时候,很多地区要举行撒帐仪式,向婚床抛撒红枣、花生、桂圆、瓜子等物,寓意“早生贵子”,同时还要唱《撒帐歌》:“一撒金,二撒银,三撒骡马成了群……”向新人表达祝福。又如,贵州麻山等地的苗族群众在举行丧葬仪式时,会通宵达旦地唱诵《亚鲁王》史诗,咏唱先祖亚鲁王创世、迁徙、征战的历史。对于当地人而言,《亚鲁王》实际上是为亡灵演述的“指路经”,其主要功能不在于娱乐民众,而是引领亡灵回到富饶东方与祖先团聚。
岁时节日是民间文学“汇演”的传统时段。每逢年节及举办庙会时,唱大戏都是深受民众欢迎的节俗活动。在一些少数民族地区,节日更是作为口头艺术盛会而闻名,比如广西壮族的歌圩节、云南白族的石宝山歌会都是以赛歌比智、对歌择偶作为核心节俗的传统庆典。在河南宝丰,每逢正月十三,各地的说书艺人负鼓携琴前来参加“马街书会”,以天当幕、以地为台,争相表演河南坠子、湖北渔鼓、山东琴书、凤阳花鼓、三弦书、评书、道情等,在为乡土社会增添生活乐趣的同时,也提升着民间文艺的生命活力。
促进新时代民间文学繁荣发展
新时代民间文学繁荣发展,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凝聚精神力量,要推动文化建档、守护民族记忆,坚持以人为本、保护文化生态,丰富传播载体、拓展存续空间,促进文明互鉴、讲好中国故事。
20世纪以降,民间文学演述传统在社会变迁和生活变革的影响下,正在不可避免地经历着某种衰落甚至消亡,因此“记录”始终是中国民间文学近百余年发展史的主题词之一。过去,囿于学术观念和技术条件,记录民间文学的方式主要是制作书面化的“文学作品”。新时代民间文学记录工作要进一步突破“文学作品”的桎梏,强化信息技术赋能田野文化建档的意识,综合运用音、影、图、文等多媒体形式,记述口头演述及民俗生活的生动“表情”,推动构建数字化采集、数据化归档和网络化发布为一体的民间文学建档规范,还原民间文学作为“口头的艺术”“生活的创作”的本质特征,在朝向音声的民俗文化传统中,记录中华文明的时代印记。
民间文学保护的关键在人,尤其是民间诗人、歌手、故事家等艺术家,他们具有较高的编创和演述水平,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语境下被称作“传承人”,是民族文化遗产传承弘扬的主体。新时代民间文学保护传承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立场,持续深入推进社区赋权、青年赋权及参与式发展,尊重相关社区、群体和个人在民间文学保护中的主人翁地位,更好激发其保护的自觉性、主动性和创造性,赋予青少年群体更大的参与权和影响力,为民间文学代际传承注入更为强劲的内驱动力。同时,还要引导社会公众广泛参与、深度融入民间文学保护,他们作为受众主体,不仅是文化的欣赏者、享用者,也给传承人提供着创作灵感。
在过去的百余年间,古老的民间文学经过时代的洗礼和重塑,正实现着蜕变和新生。随着报刊、广播、电视、网络等传播媒介在日常生活中的普及,尤其是微博、微信、短视频、直播等新媒体的兴起,民间文学发展出更多传播形态,在与社会文化思潮的激烈碰撞中孕育出更新的叙事内容。新时代民间文学从传统走向当代、迈向未来,要准确把握信息技术迭代规律,主动适应媒体深度融合趋势,从人民群众现实文化生活需求出发,充分尊重人民群众创造性文化表达的权利,不断赋予民间文学新的时代内涵和表现形式,持续巩固民间文学与现代生活的连接点,推动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
民间文学不仅具有浓郁的民族特色,也是全人类共享的文学形态,表达着人类社会的共同关切和普遍愿望。要努力提炼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标识,从人类文明新形态发展逻辑出发,挖掘各国人民特别是“一带一路”沿线国家人民及跨境民族共同享有和实践着的民间文学传统,深入推进学术、文化、旅游等领域的广泛交流与深度合作,在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的同时,促进文明互学互鉴、民心相连相通,让民间文学蕴含的人类共同价值助力世界各国人民共同利益、共同理想、共同追求的实现,为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注入深厚持久的文化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