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城内青果巷,东西长约千米,宽不过四五米,空间颇为逼仄,老房子挤挤挨挨、斑斑驳驳,宛如两排老牙残缺破损,南北向小弄堂更是精瘦,像分杈的枝条。巷内倒是一派市井场面,住家之外,南货店、杂货店、老虎灶、白铁店、粮油店、小吃店、糕饼店……一应俱全。一早一晚,东西两端巷口都有就地铺摊卖菜的,馄饨担歇在路边,车来人往,巷道便拥挤出繁华的光景。卖甜白酒的三轮车缓行而过,叫卖声拖得细长细长,吴语声韵蚕丝一般,连绵成一条巷的长度,出巷口拐个弯,还隐约可闻。

这是30多年前的景象。如今的青果巷经过改造,开发成旅游景点,市井日常的活色生香被荡涤,难觅蛛丝马迹,好处则是——那些名人故居获得了修复性保护。一条青果巷,走出老常州半城名人,唐荆川、钱维城、恽鸿仪、李伯元、盛宣怀、董康、刘国钧、赵元任、瞿秋白、吴青霞……一长列名字,难以尽数。1990年代某个午后,一位同事领我跨进巷内一道旧门,他说这里是“汉语拼音之父”周有光先生的老宅,那时住着好些人家,简陋披屋随处搭建,面目杂乱。如今住家迁出,屋舍翻修,周家原貌脱颖而出,是庭院式住宅风貌。临河一座木楼,楼梯狭而陡,小心上去,推窗瞭望,一片老屋黑瓦白墙、高高低低,恰是江南细雨绵柔时,一只猫悄然走过屋顶。想起周家老人的沧桑岁月;想起小时候扯着童声学拼音,教室里一片“b、p、m、f”;想起读大学上现代汉语课,又从拼音学起;再想起现今天天在电脑上码字,用的也是拼音——我恍然大悟:其实自己一直活在汉语拼音的世界里!

青果巷东首左侧,有史良故居。我最初路过时候,它不过是一座破旧民房,位处一片同样破旧的屋舍当中,就像一群出身低微的兄弟姐妹,开门面对车水马龙的都市街道,神情似乎有几分恍惚和落寞。后来,住家悉数迁出,房屋被修缮、保护,并辟出空间布展,建成史良生平事迹展览,故居便显出素朴而端庄的仪容来。青果巷西头地段,设有一所学校。查阅地方史料记载,方知其地初为粹化女学,是常州最早的女子学校,建于1906年;进入民国,粹化女学改办为武进女子师范学校——便是史良女士的母校。百年前,史良前辈正豆蔻年华、恰同学少年,上学、放学日日走过青果巷。她走着走着,就走出了青果巷的青石板路,跨进现代史的辽阔场景里。

那一年10月,我从常州去苏州吴江,寻访心仪已久的开弦弓村。这是依偎在太湖东南岸的一座江南村落,村舍沿河蜿蜒,呈一道优美弧形。它地处中国传统蚕桑业核心地带,1923年江苏省立女子蚕业学校以开弦弓村为基地,开展土丝改良运动,推广科学养蚕,主事人乃费孝通先生亲姊、著名蚕丝专家费达生女士。1935年,费孝通先生来此考察、调研,一个多月的时间,专心孜孜做社会学的田野研究;次年,据此实地作业,他最终完成博士论文——后来名闻天下的《江村经济》。我徜徉在今日的开弦弓村,想着数十年前那位青年学者曾在此马不停蹄地走访,想着他由此肇始的本土社会学研究一路披荆斩棘而去,终成黄钟大吕,便生出感慨——所谓真知灼见,其实是带着土气息、泥滋味的,就像《江村经济》来自于江南水乡的一座蚕桑村落。

2012年初秋,我怀揣朝圣一般的敬意,来到西南联大旧址。草房虽然是重建的,场地毕竟是原来的,历史已经发黄,场景却恍如昨日,那些鲜活的生命曾经在此历经喜怒哀乐,刚毅坚卓地活着。教室里一切照旧,仿佛一节课刚刚结束,又好像师生都“跑警报”去了,所有的声音都沉寂下来,桌椅便沉静得放出光来。讲解员说杨振宁先生每次来,都要先独自一人到教室坐下,大约半小时,不要任何人跟着。我想先生一定是只身前往历史现场,会他昔日师长和同窗了。伫立在闻一多雕像前,仰望先生一头厚实浓发奋力朝后掠去,目光犀利,一袭长袍披挂下来,条条皱褶都是棱角,笔直而刚正,便想起先生埋首典籍、数月不下阁楼的故事,想起偌大天下他却无处安顿自己的“象牙塔”,想起抗战军兴他和数百学生徒步千里、跋涉在赴滇道上,想起现实社会终叫他愤怒得“拍案而起”……我的眼前闪过先生口衔烟斗的照片,那份凝重又洒脱、深邃而优雅的气度,是长久深情浸润于文化深处淬炼而来的。

那天我在昆明城里一路寻寻觅觅,傍晚时来到北门书屋旧址。当年李公朴先生开办的书店,如今做了酒店,经营马帮特色菜,满屋缭绕着烟火味。好在书屋原初形制未变,夕阳光照中,小院里一株三角梅正开得辣艳火烈。循木梯上楼,房间门窗敞开,树荫扑进室内,满眼碧绿。遥想当年书屋主人与联大师生聚坐交谈的场景,我不由自主也坐了下来,仿佛历史并未散场,今人犹可旁听;又想自己千里迢迢从青果巷赶来,就像赶一场心向神往的聚会——其实是一直在追随前辈先贤的步履,接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