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要编辑《房山文艺精品大观》,我便想到要找出好友张振乾的作品。翻箱倒柜一番之后,收集到手,陷入回忆——

我俩都属兔,他生于1951年,我则是1963年,相差整一轮。与他相识,是1985年。当时他搞新闻写作,我搞文学创作,被同时调入房山区政协。报到那天,我在楼道里碰上他,相见匆匆,他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长得很美,身姿也潇洒,用时兴的词语形容,绝对是“玉树临风”。

那天中午我们小酌,他善饮,语锋直爽,我也如是,有一见如故之感,便商议一同干一件开创性的事,于是创办了《房山政协报》。报纸每月一期,采、编、校、印、发行都是我们两个人,白天都有各自的事务,那就用晚上的时间,商定每周的一、三、五住单位,把业余时间用于办报。

这份报纸上的文章几乎都是我们自己所写,用了许多笔名。我们的忘我投入,把政协的宣传工作做得风生水起,使房山政协的对外影响急剧提升,名列北京市各区县前茅。即便如此,我们也不居功自傲,每到年底评先进总是评他人,即使有晋升指标也不争执。我们没有当官的愿望,只有干事的热情,位卑却很快乐。日常工作,业余办报,整天忙碌,但一点也不觉疲惫,还觉得应该做得更多一些,于是开始进行家乡主题的文学创作,要用自己的笔把家乡的历史文化、民俗风情、杰出人物悉数写出来。我们陆续合作了三本书,报告文学集、散文集、小说集各一。我在其中一本的后记中写道:

我们并没有奢望,也不怕被文场的大家所鄙薄。我们生在房良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就要首先在这块“母土”上留下足迹,然后,才能走向远方。而且笔下的一切,都是友谊的印记,因此,我们格外珍惜。

我们之所以能够一拍即合,一是因为我们有相同的性情,均率性温柔,重情重义;二是我们有共同的人生追求,不求物利、不慕功名,只求心灵的自由伸展,过一种豪迈的生活。

一同工作,一同做事,自然而然地使我们进入了对方的生活。在单位办报的夜晚我们形影不离,即便是回到家里,常常也是筷子刚刚拿起,就听到了对方的敲门声,赶紧让家婆再添置两个小菜,一起畅饮。久而久之,双方家庭成员都互相熟识。一有家事,就共同承担;一有来客,就共同接待;一有外出,就结伴而行。

后来,他被外派到良乡镇任宣传部部长,比我先一步走出了政协的大门。他并不看重这个职位,觉得我们的友谊才是合乎本性的大事,就去区委组织部斡旋,未获允,只好悻悻而去。他走之后,我一人难以支撑《房山政协报》的编务,遂停刊。我比原来清闲了许多,就投身于文学创作,成就渐渐地比他大了起来。

虽身处两地,但我们的心还是紧紧地连在一起,我每有新作发表,他都要同我煮酒论文。这时他因为杂务缠身,顾不上文章的事,心有不甘;但他又是一个做事认真的人,不喜欢的工作也做得有声有色,两年之后升职,跟文学的关系就更远了。我在文坛上有了自己的位置,他真诚地为我高兴,主动帮我解决一些生活上的事:我父亲患了癌症,诊费颇巨,他经常送来钱物,帮我渡过难关;我三弟娶亲,他也帮我操持。他是在充当长兄的角色。他这时常说的一句话是:“我以文为贵,但不以文为业,而你既以文为贵,也以文为业,不要分神。”

1996年,我被外派到一个乡镇当了乡长,他则改任房山区旅游局局长。我们的交往又频繁起来,饮酒的时候,他会意味深长地笑,嘟囔道:“嘿嘿,史大乡长。”我知道他的意思,一个文人却要去当一个事务性的官,他觉得好笑。

后来,单霁翔先生到房山任区委书记,让我回区里组建文联,把房山区的文学艺术搞起来。振乾得知,比我还兴奋,说,“早该如此了!”他后来也被调回了区直机关,任史志办主任。我也调侃道:“你也早该如此。”他却面色阴沉,说:“我跟你不一样,我是‘罪臣’遭贬。”大有不平之气。事实上,他的旅游局局长当得非常称职,使当地旅游收入翻了两倍还多,但他不愿舞弄注水数字,夸大政绩,故有此境遇。追究根源,是他的正直性格和文人本色所致。

这一时期我们又恢复了每周一、三、五晚上聚首的习惯,不同的是,那时我们共同办报,此时是喝酒漫谈,痛斥人间不公。他是一个饱有激情的人,而史志办整天跟故纸堆打交道,不合其兴趣,但他又不肯尸位素餐,遂有很深的痛苦。此时区里有文件,满30年工龄的干部可以申请提前退休,他提笔就写了申请。单霁翔先生曾试图挽留,他却不愿给别人留下议论的话柄,终是办了退休。

他后来“下海”经商了,有人说他早给自己找好了退路,才有那么坚定的决心。作为朝夕相处的知己,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他当时尚没有“下海”的念头,真正想干的还是与我一道从文,在文字里尽洒快意豪情。他是自断后路之后,在自尊心的驱动下弄假成真。至今他仍在“海”里,且拍岸击水游刃有余,业绩不俗。不过,在“海”里畅游久了,就再也没有坐下来的耐力,他与文字渐行渐远,直至彻底告别,以至于对自己留下来的文字也十分漠视。

现在看来,我们俩虽然都属兔,但性情上还是有大不同。他决绝,我优柔;他耿介,我敦厚;他拿得起、放得下,我则左顾右盼,顾虑太多;他眼里不揉沙子,我则一切逆来顺受。因此,他是一条响铮铮的汉子,我则是一介唯唯诺诺的迂腐书生。

后来,单霁翔先生任故宫博物院院长,相对的超脱,使他想起了房山的贾岛故居。他推动各方,要在这里建一座贾岛纪念馆,要我搞展陈内容设计。多年不见,一见还那么自然亲切,他居然与我热烈拥抱。在饭桌上,我真诚地敬了他一大杯。他小声问我:“振乾现在怎么样?”我说:“他很好,成了大款。”他说:“那很好,你替我捎个话,问他好,告诉他,挣钱固然好,但要注意身体,算来他也是六十好几的人了,不年轻了。”那一刻我生出许多唏嘘,想如果他也在场该多好。但衡量事情的利弊得失,没有非此即彼的简单标准,只要本心仍在,便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