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老家的人提起我大哥,都说他是我们这个家庭的功臣,让我和弟弟妹妹以后不要忘了大哥。这样的话,我们在不懂事的幼年听过,在懵懵懂懂的少年时代听过,在青年时期听过,以至于我们成家立业后还不断有人提及。

乡人们如此说,是因为我父亲去世得早。那一年母亲42岁,大哥23岁,我七岁,妹妹四岁,弟弟刚满一岁。那是20世纪70年代初的秋天,天气已经有些凉了,患肺结核的父亲因无钱治疗,永远离开了我们。他走了,撇下的这个家庭成为大哥的重负。那是缺衣少食的岁月,那是凭劳动力挣工分获取口粮的岁月,那是不能挣工分就别无活路的岁月,那是一个壮劳力一年到头拼死拼活劳动只能解决自己温饱的岁月,而我们弟妹三人都白吃白喝。

用母亲的话说,“我们生活在泥窝里”。

二十出头的大哥,在一般家庭应该结婚了,可是父亲的病耽误了大哥的婚事,而父亲的死让大哥的婚事更没有了着落。谁愿意嫁给一个养活三个弟弟妹妹的小伙做媳妇呢?大哥似乎也死了这份心,只拼命干活。

有一年秋天,大哥被安排到离村很远的一块玉米地里看地。那时在玉米拉槌之后每块地都安排看地的,就是防止社员到地里偷玉米,社员不仅不能进地,就是在地边逡巡也不允许。每块地里都用木头架起简易的窝棚,高高的像炮楼子一样,看地的人白天瞭望,晚上住在窝棚里。玉米快成熟时,地里的热草秧子也老了,看地的人不能拔,其他人更不行。大哥就利用傍晚擦黑时分,赶紧拔一阵子,满地的热草秧子丰茂厚实,很好拔;待夜深人静时扛回家,再赶紧回去。雨天,人们都在家歇息,他又趁机拔起来,拔一大捆子冒雨扛回家,那一捆子青草被雨水浇淋,加上他用玉米叶子编制的蓑衣,远远超过了他的体重,不知他是怎么泥里水里扛回家的。透过窗子,只见小山似的一大捆青草在远处慢慢移动,他的头埋进草里,他用双肩和头颈共同支撑着草堆,往家的方向一步一步蹒跚着挪移。大哥本来不高,头又低低的,怎么能看见人呢?那时我想他一定是咬紧牙的。青草晒干,可以卖给队里喂牛,也算工分,那一秋天,大哥偷偷摸摸地扛回的青草,竟攒积成一个草垛!

多年以后,想到雨中那慢慢挪移的草垛子,草底下一个看不见头脸的人吃力地在泥水里挣扎,我就想到忍辱负重的牛,为了我们能活下去,正值青春韶华的他不得不甘做这样的牛;假如父亲在世,他可能不必这么矻矻劳作了,是我们拖累了他。

也有热心人见大哥心眼实、能吃苦、有力气、有文化(高小毕业)、能写会算、当过民师、做过会计,愿意给他介绍个姑娘,可是往往见一面就没有下文了。曾经有一户与我们家境差不多的人家,在我们村东十几里地的村子,那家的老母亲和我母亲差不多年龄,觉着两家子挺般配的,几次来我家,和母亲拉得挺投机,那姑娘也来过,挺俊俏、挺喜笑的,在犹犹豫豫间,最终还是没成。乡间有言,“有父从父、无父从兄”,大哥是我们的依靠,而我们是大哥的累赘……

出嫁多年的大姐说,大哥年轻时做梦都想离开农村,急于摆脱这天天劳作、年年受穷的鬼地方,那时父亲还在,大哥偷偷到征兵处报名,体检审查一关关都通过了,等领到军装准备入伍时,被母亲硬生生拦住了,大哥不得不把军装又送回去,从此参军这条农村青年改变命运的出路也被堵死了。

为了我们,大哥不仅遵从了父母之命,还抵挡住了另外的诱惑。

即使在人口流动受限的情况下,也总有一些青年人逃离农村。我的两个堂兄,一个与大哥年龄差不多,一个比他小几岁,先后跑到东北双城的煤矿去了,几年后娶妻生子,安家落户,成了堂堂正正的城里人;同龄人中也有撺掇他到城市碰碰运气的,他只是浅浅一笑。那时,我的舅舅由军队转业到江西宜春农林局,任部门负责人,如果大哥投奔过去,找一份工作或许不是什么难事。

眼前是年幼无知的弟弟妹妹,远方是无限美好的向往。大哥内心的万千不甘与万千不舍怎样轮番拷问,只有他自己知道。父亲去世后,大哥更断了走出去的念想,踏踏实实“修理地球”,老老实实挣工分。

那时在乡村,一个失怙家庭往往要遭人歧视乃至欺凌,一些仗势欺人的小人村霸不免搞些小动作,故意为难。有一次,一个善良的邻居小声告诉母亲,说大哥因分工不合理与队长争吵了几句,这下惹着了行家子,竟被队长抽了耳光,他们人多,大哥打不过人家,只能忍气吞声。母亲胆小怕事,最怕争吵打架,听了这话只默默落泪。她自知软弱无力,又阻止大哥参军,看着大哥在无良的世道里受欺负,她眼里淌的是泪,心里流的是血。

母亲在场里干活,大哥的事别人不说她是不知道的,大哥从来不说这些。大哥遭遇非难,我们无力解围,我们被人欺负,大哥总是先知先觉地出现在我们面前,那些好搞恶作剧的坏蛋远远见大哥来了,都灰溜溜地散去。这样的场景不知有多少次。

多少看见和看不见的风刀霜剑都被大哥坚毅的身躯挡住了。

日子的贫穷、精神的打击都没有击倒大哥,看着我们一天天长大,他很欣慰。母亲常说“树在树下不易,人在人下不易”。到明白这话时,我们都长大了。

在艰难的岁月,不知大哥在哪里挤出钱来买书,而且是大部头的。记得有《晋阳秋》《万山红遍》《敌后武工队》《金光大道》《艳阳天》等,大概有30多本。下雨天没法出工,他就躲在屋里抱着书看,看得如痴如醉。他自制了一个书架,在他的卧室西墙上砸了几根木橛,上面顺墙放一块长而窄的木板,他的书就码在木板上,书架钉得高高的,接近屋顶,我们很难够着。

但我还是想办法弄下一两本来偷看,看完再放回去。在小学、中学以及后来的师范学校,我有多篇作文被老师视为范文,以至于后来阅读写作成为我最持久的喜好,有数百篇作品散见于各大报刊,大哥的这些书功不可没。

现在来看这些书算不了什么,但在那时,一个穷得巴不得一分钱掰开花的人有这么多文学书籍,在方圆几十里的乡间可以说首屈一指!大哥为什么迷醉于这些书籍?他内心深处一定有万千不甘,现实中没有的,书籍都给了他。他内心深处的万千不舍,又会得到怎样的补偿呢?

如今大哥已年逾古稀,每当回到乡村,看着他日渐佝偻的身躯,看着他因牙齿脱尽而变形、遍布沧桑的脸,看着他永远洗不干净的皴裂的双手,看着他那双近乎失明的浑浊的眼,我心里有说不出的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