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十六七岁,孙师傅40多岁吧。我在铆工组,他在翻砂组,干活虽不在一起,我们却成了朋友。
人和人成为朋友,说不出道理的。下了班,我们一起去工厂澡堂洗澡,互相搓背。他说:“我也就是和你,和他们糊弄两下就完了。你会搓。”
他很在乎洗澡搓背这类小事,就像他很在乎抽烟一样。他似乎总是蹲在单身宿舍的床边,靠着床帮抽烟。他慢慢地卷好烟叶,卷的烟松紧恰好,不会一点就烧掉半截,也不会抽两口就灭掉。抽烟的时候,他像在完成一个很重要的仪式:匀匀地猛吸一口,便半闭着眼睛,过好大一会儿才缓缓地把烟吐出来。他在仔仔细细地享受烟草带来的刺激和轻松。这时候我不好意思跟他说话,生怕打扰了他这么正经八百的享受。
抽完了烟,他还是这么蹲着看书。翻砂工整天蹲着,习惯了。看的是《三国演义》《水浒传》《七侠五义》一类的书。看得很慢、很仔细,好像每个字都得琢磨琢磨。他看的书从不借给我,嫌我太拉胡,怕我把书弄坏了。我的书他倒是经常借去看,看后还发表评论:“《红楼梦》不好看,除了吃饭就是过生日。《三国》好,那里头有多少计谋啊!”话虽这么说,《三国》里的计谋他是学不会的,他自己反倒会成为别人算计的对象。
翻砂组有个小痞子,在砂堆上捡了一只死猫,剥了皮,骗孙师傅说是只兔子,让他拿回去吃。孙师傅兴奋地跑到我们组来,让我晚上到他那里吃肉。那个年代有人请吃顿肉是老大的情分,但我和孙师傅之间用不着,有了好东西就在一起吃,主要是因为可以喝酒。
他炖的“兔子”肉极好吃,汤清,肉嫩,几十年过去了,那味道好像仍在嘴里。我们喝的是地瓜烧,这酒有一股带土腥气的甜味,喝多了会上头。用的是三钱盅,工人们喝酒大多用工厂发的搪瓷缸子,半斤酒也就倒半缸子,孙师傅却总是用三钱盅,还不干杯,一盅酒得喝好几口。看他喝酒,你会觉得每一滴酒都像琼浆玉液一样,须得仔细品味。我跟他在一起,不知不觉也喝得慢下来,仔仔细细地小口啜着酒,不过仍没有觉得地瓜烧好喝。一边喝一边说些闲话,当时觉得那是些极有意义极重要的心里话。后来看话剧《茶馆》,王掌柜去意已决时,常四爷来了,王掌柜说:“我正想找你这么一个人说说话儿呢!”我一下子就懂了。我虽然没有像王掌柜那样要自杀,却体会过跟老朋友说道说道的重要。古人说“一吐胸中块垒”,我倒说不上有什么“块垒”,只是觉得有个人能毫无顾忌地说说话是件极痛快的事情。每当说的时候都是极其郑重其事的。现在想来,那些话也没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有一个人能让你这样说话,因为说话的时候你会觉得这个人离你很近。不知是后来觉悟了还是没了这样说话的对象,我近些年来在酒桌上一句正经话没有,至少是没有说心里话的欲望。
第二天上班不久,孙师傅神色慌张地跑来找我,说:“坏了!咱昨天吃的是只死猫。”我知道孙师傅是让人耍了。那个年头,年轻工人耍弄老师傅是常有的事。我说:“他还有吗?还有我还吃。”这倒不是故作镇静说硬话,当了几年工人,不知不觉地生出了粗豪之气,就没觉得吃死猫肉是啥事。于是孙师傅也就释然了,很得意地回去把这话跟那小痞子学了一遍。
我们俩还下过一回饭店。在我无数次下饭店的经历里,这是印象最深刻的一回,因为此前从未下过。大概是在单身宿舍憋闷得太久了,星期天我们一起到市里去。到了市里也没啥好看的,就那几条街道,早看熟了。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会儿就往回走,走到501厂,饿了,孙师傅说下馆子去。
我们点了一个炒菜,几个馒头,什么菜不记得了,只记得肉很多,很香。是不是真炒得好,现在无从判断,那时候肚子里没油水,肯定觉得饭店的菜好吃。菜吃完了,盘子里还剩下点汤水,孙师傅拿半个馒头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他见我神色有点不自然——一个桌子上还坐着别人呢,那时候饭馆里都是拼桌,菜得自取,大多数时候是没空位的,你得看谁快吃完了,端着饭菜在旁边等着——就说:“这点油水也比咱食堂的菜好吃,扔了可惜。”
孙师傅平日很节俭,我们那里叫“仔细”。他一年到头穿工作服,就这样,他的工作服也穿不完,省下的带回家去。他家在济阳乡下,据他说那是个穷地方,全是盐碱地。他的节俭是不得不为,却不让人觉得穷酸气。他偶尔也会买点桃、枣子之类的水果吃,单身宿舍人来人往的,不大可能吃独食,有人进来时他会抓几个枣给人家,仅此而已。
我们的茶叶是工厂发的降温茶,谁也不当回事,但他的茶能一直喝到冬天。我有时买了两毛钱一包的丰收烟,给他一根,他会说:“你真不过日子,这是一顿饭钱。”然后就更慢更认真地抽起来。
他给我讲过一段经历,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他给国民党抗日将领王耀武当过勤务兵,可能也就是他十四五岁的时候。他说王耀武很威风,一到司令部,各色人等都慌忙传告:司令官来了。所到之处,人人立正敬礼,只有一个少校秘书安坐不动。他问那个秘书:“你咋不站起来敬礼?”那个人说:“他们都是他的部下,我是他的客人。”那个人是王耀武请来写字的,有人请王题字,都由他代写。那时候我还不懂文人风骨,却对这位少校秘书很敬佩。
1976年之后,为了让孩子接班,孙师傅提前退休了,先是去了一个乡镇企业,人家学会了技术就把他开除了,我觉得这事发生在他身上很正常。再后来他就回了老家,从此再无消息。
我常常想起他,是因为他身上有难得的从容气度。“从容”用于一个翻砂工人身上似乎不大合适,但我说的是真话。他不懂生活的艺术,却能在穷困之中欣然品味哪怕是很粗陋的生活乐趣。既不怨天尤人,也不白日做梦,只是很静定地活在自己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