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吃相就是命相。或许真是如此。
人到中年,我还常在梦里听见刮铁锅的声音,那是小时候家里一口大铁锅,奶奶在用锅铲刮锅底,每一块锅巴都不浪费。我家的竹筷子,筷尖差不多都被我啃得毛茸茸的细小。
饥饿的感觉几乎伴随了我一生的记忆,那是长在童年乡村的一道胎记。
20多年前的一天,我在乡下的黄昏,看见一群衣衫褴褛的乡下人,端着大土碗,在黄葛树下一字排开坐着,哧溜溜扒着碗里的饭,下饭菜往往就是几块泡萝卜。他们七嘴八舌,边吃边说,等吃饱了站起身来,肚子里咣当咣当响,那大多是汤汤水水的食物填满了肚。那些乡下人坐在一块儿吃饭,亲热地拉着家常,踏实地过着日子。我母亲进城后有好长时间不习惯,总要端起饭碗出门到楼下,见四下无人陪她吃饭,又无趣地端回来了,叹一口气,吃一口饭,寡淡地咀嚼着。
镇上的何老二是个屠夫,他吃饭时系着一个积满油垢的黢黑围腰,哧溜哧溜吃得很响。他的眼珠子很大又凸出,常常通红,像是金鱼的鼓眼。有次我坐在何老二身边,看他啃手里的一块骨头,他露出锋利的牙,没几下就把一块排骨上的肉啃得精光。我想起他拿着一把剔骨刀,把一头宰杀了的白花花的肥猪翻过身来,一刀下去,就把一块骨头从肉里麻利地剔出来了。何老二的大眼珠子大概是职业训就的,你想,常年把一头头嚎叫的猪按在案板上,嘴里叼着一把尖刀,不凶点能镇得住场子么?去年我再到镇上去,老镇老了,何老二也老了,胡子花白,以前的一双怒眉软软地耷拉下来。他端着一碗饭坐在门口吃,慢慢地吞食着,如老牛在反刍。何老二跟我唠嗑道,哎呀,这人上了岁数,早晨吃了,中午还没消化呢。
在老城的冬日中午,我看见一个老太太在屋檐下端着一碗饭,吞咽得有些艰难的样子。等她张开嘴,我看见她嘴里很空洞了,只剩下不到五颗牙。老太太吞咽着饭粒,阳光从老瓦屋顶上斜落下来,打在她明晃晃的白发上,我看花了眼,老太太仿佛是我从时光深水里打捞出来的一个人影。她捂着胸口咳嗽了一声,我正好从她身前走过,她朝我咧嘴一笑,那没几颗牙的嘴哈出一股热气,白雾一样。
胖子老刘喜欢端着一碗饭去找几个熟人说话,觉得这样吃饭很来劲,故意吃得吧唧吧唧响。他还没话找话地跟一旁人说话,有次我看见老刘的大碗里有炖的花生猪蹄儿,他正找做木工的廖师傅说话,廖师傅活儿还没干完,肚子却饿了,顺手从老刘的碗里抓起一块猪蹄儿放进了嘴里。老刘嘻嘻地笑,夹起碗里的另一块猪蹄儿又送到了廖师傅嘴边。老刘吃得更欢了,哼着小曲儿又回屋舀了一大碗端来。有次我忍不住问刘胖子:“刘哥,你咋要端着饭来找人边吃边聊呢?”刘胖子说这样吃得有劲。这刘胖子吃饭就好比看斗牛赛,脚也在不停地抖动。
还有一些人吃饭就比较沉默了。比如独自生活的王老头,他吃一口饭或者喝下一口酒后,就要望着碗发一会儿呆。患了胃病的蒋大爷,每缓缓地吃下一口饭,就要掏一次牙,这样一个奇怪的动作他坚持了多年。老伴儿去世的胡婆婆,吃饭时总要望着墙上老伴儿的遗像。还有儿子走丢了的老方,每逢吃饭时,桌子上都要另摆一碗饭,那是等走丢了六年的儿子回来一起吃。老方两口子吃饭时默默无语,可有一年过年,两口子吃着吃着突然起身,抱头痛哭。
在万千吃相里,我感激食物的恩赐,默想大地农人的艰辛,浮现命运飘荡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