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与我一起吃吃喝喝的人不胜枚举,在川流不息中,这些人又渐渐走散走远了。有时深夜睡不着,我想给一个人打电话,却又不知打给谁。所以对一些饭局上的人,心生厌倦。
我常想象去出席一些古人的宴席,如王羲之、李白、苏东坡、黄庭坚、范成大……都是历史上的牛人。这些宴席中还有县令、黎民百姓、引车卖浆者流。我和他们大碗喝酒,吟诗作赋,席间还有歌舞伴饮、击鼓传花、曲水流觞,好不快活,令每个毛孔都在暖风中打开。
这些情景,当然都是在梦中进行。我在梦中出席古人的宴席次数多了,更对今日一些饭局心生厌倦。有一天,城里的老左给我打来电话,邀我出席一个饭局,说饭局上有车模、歌手、作家、房地产商。我气了,对老左这个饭局活跃分子大呼绝交。后来,我去买了卤肉和酒,在山林独饮起来,喝到酣处,山花怒放中,李白来了,长衫飘飘,仙风道骨。他边饮酒边吟诗:“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千金散尽还复来,古人把钱真当成身外之物了。在古人宴会上,他们很少谈钱,谈的是风月、离骚、友情、驿站、战马、塞外大雪、秦时月汉时霜……而今一些饭局,局中人各怀心事、表里不一、言不由衷,其间谈论的大多是合同、房价、股票、生意、名车与人世纷繁。饭局后,便是权力和利益的交换。这样的饭局出席多了,会让人的肠胃和神经一同紊乱,现实和梦想一同影影绰绰。所以我得出一个结论,而今的饭局大多数是螳螂捕蝉。
古人喝酒,有时就两个人,在一棵树下,不一定要那么掏心掏肺勾肩搭背的样子,喝了一杯酒,一个人坐到树下弹琴,一个人就在旁边安静地听,琴声如水。不像而今呼朋引伴,鱼贯而来,流水的宴席,常常找不到自己在哪儿了。古人善曲水流觞,喝酒的人坐于潺潺流水两旁,酒杯放在船形耳杯上,随水漂流,漂到谁的面前,谁就取杯饮酒,有文化的,有诗情的,赋诗一首。王羲之的千古经典《兰亭集序》就是这样来的。推开故国一扇一扇的大门,在门轴缓缓转动的咿呀声中,我还望见了唐朝江山中隐隐浮现的老码头,那些江边抱拳作揖的文人们,他们送别刚刚喝完一场酒的友人,从此云海茫茫。
在我迈入中年岁月后,如果相约古代的文人喝上一场酒,我依然可以开出长长的名单,他们从缥缈云端纷纷而下,与我把酒言欢、倾诉衷肠,他们的面貌犹如重逢的故人生动逼真。比如苏东坡,在喝酒的性情上,简直与李白一脉相传。看看苏东坡在一轮宋朝的明月下喝酒:“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后来他真是喝多了,在醉意阑珊中翩翩起舞,还忍不住发问:这摇晃月色下,我的肉身是在人间,还是在天上宫阙里遨游?再追溯到三国时代,看一代枭雄曹操与刘备的那次对饮,那是一次煮酒论英雄的酒局。起初刘备还战战兢兢,但豪爽的曹操终于在酒后说出了那句震惊历史天幕的话:“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曹操还有劝酒的诗,就是那豪气冲云霄的《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样一场豪饮,何其痛快淋漓!
我真想回到古代的宴席中去,哪怕我衣衫褴褛,醉意昏沉,旁边友人已为我准备好了一头温驯的驴。我骑驴慢悠悠回家,在家门口我柔声唤道:“娘子,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