踯躅油菜花地,其时茎秆已高,亭然没过头顶,人在黄花间,仰面看天。
仰面看天时,心容易空。心一空,杂念全无。
天空蓝碧温软有淡纹,间或飘过白云,轻盈如棉絮。菜花黄澄可爱,逶迤一片,菜秆好高啊,人在高秆花田中如一青虫,被淹没在油菜地中。油菜花粉沾一身,旁有野藤蔓草簇拥,忽然觉得自己也是一株植物。
无人机在上空飞上飞下,可看清油菜地起伏地形,连片花海被一条靛蓝小河分割,间或有老树巨柳,不用说,下面埋着村庄先人。从天空俯望花地,是上帝之眼;站在一眼看不到边的大田中央仰面看天,是众生视角。
日常生活中总习惯低头走路,很少站在空地仰面看天。
仰面看天,古人早已为之。800多年前,南宋诗人张埴写下“仰面楚天过,浮云似白衣”。他仰望的是荆楚的天空,看见白云如衣裳。一个人看天上的云,可以看出不同的形状,如牛、如羊、如狗、如山、如肖像……就是不知道诗人怎么会识得出它就是一件衣裳。
古人为什么喜欢看天?是看天空的云和雨。
哪些季节人们喜欢看天?麦收与稻获时。农人怕雨,所以常常望天;江南梅雨,人坐家里,抬头望天是要判断出门时要不要带一把伞。
不同的时间、地点看天,会看出不同的气象。
我在孩童时,曾经仰面看天。稚眼看天,是想窥探更大的世界。无奈18岁之前,我没有出过远门,只能看天想象外面的世界。那时天空中的飞机在云端如一粒小点,急速地移动,直至看到眼睛发花,那个小点消失在灰蒙蒙的苍穹中。那时我想:飞机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坐在飞机上的人,见我如一只蝼蚁吗?看我住的房子如积木?会看见长江吗?我住的小城就在长江边。如果说江是一根活藤,小城就是这根藤上连缀着的一只青碧的瓜。
及至少年,也曾在棉花地里看天。棉桃始炸蕾,地里棉株高且密。风凉如绸缎的苏北平原上,棉田一望无边。初来这陌生的地方,一切皆新奇。我随亲戚下田摘棉花,傍晚走得迟,天暗下来,一弯亮月升起在远处,人在田地深处往回走,抬头望天,棉花地里层层密密,明月皎皎,月光如银倾泻而下。那晚的月色竟是那么冷而美,天地一片明晃晃,看四周景物清晰如白昼。棉田的上空闪烁着星星,四周静谧,风过处,叶、株、桃蕾,窸窸窣窣,棉花们在月下说话。
后来,我在徽州的山村也曾仰面看天。那天黎明,天还没有亮,我们起早赶路,看到头顶上密密麻麻的星星,这是我多年没有见到过的。城市里的污浊空气把许多东西遮掩了,包括从前经常见的星辰,它们其实并没有走远,走远的是人。那趟徽州之行,我站在古宅的天井里仰面看天,人如井中之蛙。天顶是一片四四方方的天空,深墙高院,在这一方洞天中,看浮云和飞鸟偶尔经过。
仰面看天,中年和少年有何不同?少年看到的是天青色,中年看到的是月白和深邃;少年见识的是露水和诗,中年入怀的是浩大和沧桑。
一个长期生活在钢筋混凝土空间里的人,差不多快忘了节气、霜迹、草垛、冷与热的微妙变化……真的应该抽空到乡间走走,仰起脖子,抬头看一看天。
天高人小,地阔人渺,浩荡的天幕上有大风在徐徐震荡。天地间,一人,一田,脖颈筋络舒畅,被植物所簇拥,神清气爽。仰面看天,触摸庄稼、生灵与村庄,感受高天厚土,心中旷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