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就是那个你熟悉的人群不断老去的地方。人到中年,家族长辈凋零近半。两个月时间里,老家三位老人先后离世,痛心、伤感、失落。
在一些人看来,老家常常是与颓败联系在一起的。不过,近距离观察乡村丧葬礼仪,你依然可以感受到思想解放的时代脉动。
在苏中平原,几十年不变的规矩是,人走之后,丧户每隔七天要按期祭祀一次,称为“做七”“烧七”。根据地方习俗不同,祭法也不同,本地有不成文的规定,“四七”由逝者的侄子、侄女主办,“五七”由女儿或干女儿主办,“六七”的主办者是儿子,且亲朋好友都要到场,并请僧道诵经礼忏。而现在,这个老规矩已经被一些年轻人悄悄打破:有的地方改为“一天一七”,将49天的丧期缩短为7天;更有甚者,“烧七”集中在一天之内,一个小时一个“七”。
这一改变让许多在外闯荡的年轻人身心得到解放,在外地乃至外国工作、学习和生活的人们,不用再为亲友的葬礼不远千里万里来回奔波数次。但显然不是所有长辈都认同年轻一代的“祭祀减法”,有的认为“不上规矩”,担心自己将来的葬礼潦潦草草。
事实上,在改革开放以后,老家居民的殡葬观念已经有过一次大的变化,从土葬到火葬,这是上层的全力推进、基层的压力传导,而从“七天一祭”到“一天一祭”“一时一祭”则是民间的一次自发实践。可以说,此举是对上百年来丧事习俗的一次大胆改写。
有意思的是,“祭祀减法”最初发端于经济相对发达的乡村,源起于“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群。过去,人们一贯认为,“穷杠嗓(吵架),富烧香”,富人往往缺乏安全感,更推崇祭祀一类活动。而在开放的新时代,人的流动性极大增强,借助便捷的现代交通,生活半径不断加长,人与老家的距离也渐行渐远。作为新市民、新移民,要完成49天丧期,必定会打乱许多人学习、工作和生活的节奏。忠孝之间,现代人终于突破旧的传统观念,顶住可能被人指责为不孝子孙的舆论压力,做出大胆的改变。
而“祭祀减法”悄然兴起的另一个原因是持续多年的独生子女政策,催生简约、平面的新型人际关系。儿女双全的家庭不多见,侄子、侄女也日渐稀罕,沿袭多年的那种“四七”“五七”“六七”的主办方法难以为继,不得不做简化处理。
“祭祀减法”显示社会文明程度的提升。“薄养厚葬”是畸形的社会现象,一些老人生前得不到应有的陪伴、照料和护理,而在生命终止之后,晚辈却大打孝顺牌,有的甚至举债大办葬礼,背离了殡葬文化的要义。即使对当下“祭祀减法”心存芥蒂的长辈也不得不承认,丧事的隆重不过是“活的人在吃”,与死者毫无关系,也偏离了祭奠的主题。而现在,人们的殡葬观开始回归常识、回归理性,与其厚葬,不如厚养,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关注老有所养、老有所乐的问题,看淡殡葬的仪式感,看重逝者生前的获得感。——“祭祀减法”,也是加法。
丧葬礼仪是随着社会的发展不断变换形式的。有资料显示,最初人类对尸体是弃之不管的。《周易•系辞传》记载,远古时期,人死之后,尸体就被放在野地里,盖上树枝,既不积土为坟,也不种树做标记,更无丧期规定。相当长一段时间之后,才产生了埋葬的礼仪。最初,埋葬基本就是一埋了事,但随着丧葬礼仪的发展,鬼魂观念和鬼魂崇拜的种种活动开始深深嵌入到葬礼仪式中。在如此积淀深厚的文化背景下,与时俱进的“祭祀减法”不可能一下得到普遍认可。质疑者认为,父母培育你几十年,怀胎就是十个月,你为父母坚守49天丧期,有什么说“不”的理由?而年轻一方认为,如果生前不尽心尽力赡养,死后即使490天不间断祭祀,又有什么实质意义?
有些规矩注定是要被打破的,而礼仪从来都是人类文明和社会进步的重要标志。“祭祀减法”来自民间实践,源于自我减负,接地气,顺时势,在宽容的社会环境下,应该有着更为强大的辐射力、影响力。基层管理者认为,现在丧事虽然做了减法,但仪式、程序一个都不少,殡葬和祭祀还有更大的改进空间。当然,对逝者最大的尊敬,是在生前;对逝者最好的纪念,是在心里。
祭祀之意,还在于理解、感受生命的价值,“未知生,焉知死”。在生者与逝者的对话中,我们应该确立这样的观念:不给自己留遗憾,不给后人添烦乱,不给社会增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