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侃如、冯沅君在研究唐代诗人王维时有个发现,就是王维在诗中“最爱用‘静’字”。陆、冯二位先生认为这个“静”字是“开发王维的诗的钥匙”。我想,这把钥匙所能开发的,不仅包括王维的诗的艺术,还应包括他作诗及不作诗时的心态。譬如,由王维“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一类言及“静”字的诗,可以窥见他淡泊恬然、闲适安宁、喜好静穆的心态。
由诗人喜用某字而窥见其心,可说是读诗知人的一个妙法。前辈学人偶用此法,便有重要发现,然似尚未作为一种读诗方法总结过。我姑且名之为“因字见心法”,并试举前辈学人的几个例子,以彰明此法。
社会学家潘光旦在研究古代妇女心理时,发现她们作诗极爱使用表现消极情绪的字眼,潘先生对收录清代女词人作品的《销魂词》进行统计,结果有了惊人发现:在230多首词中,“意义消极之字”竟在1600个以上。这些消极字眼即“愁”“啼”“病”“瘦”“怜”“憔悴”“断肠”“销魂”之类。潘光旦由此得出结论:中国女子因为受压迫,发生精神郁结是普遍的现象。
从消极类字眼看出精神郁结状态,从女词人笔下消极类字眼的频繁出现,看出旧时代中国妇女精神郁结状态之普遍,是潘光旦的一个重要发现。
画家丰子恺在谈到中国人普遍具有爱乡心理时,也是借助古诗词中的用字来分析的。他在《故乡》一文中说:“在古人的诗词中,可以看见‘归’‘乡’‘家’‘故乡’‘故园’‘作客’‘羁旅’等字屡屡出现,因此可以推想古人对于故乡是何等地亲爱、渴望,而对于离乡作客是何等地嫌恶的。”丰子恺因字见心,推想完全在理。当我们读到那些频频出现“归”“乡”一类字眼的诗词时,确能深切地感受到作者浓烈的乡情乡愁。
丰子恺还有一个发现,就是在古人的诗词集子里,几乎没有一页无“花”字、“月”字、“酒”字。据此,丰子恺认为,对花、邀月、饮酒,是古人企望和追求的极大乐事。这一发现对于洞见古人的人生观和精神生活很有帮助。
毛泽东诗词写得好,鉴赏者也多,冰心写过一篇鉴赏文章,方法也是因字见心。她在《毛泽东诗词鉴赏一得》中写道:汉字里有一个字最有力量,就是“万”字,这个字能表达浩大的气势和雄伟的气魄。毛泽东的诗词就常用“万”字,如“看万山红遍”“寥廓江天万里霜”“万木霜天红烂漫”,等等,表达了作者的胸怀和气魄。冰心的分析确有道理,“万”字能给人一种宏大感和张力感,翻一翻毛泽东诗词集,可以找出许多个“万”字,这个“万”字在毛诗中确实起到了很强的表现气势的作用。从毛泽东喜用这个字,也能看出他具有常人所不及的气魄和胸襟。
细读毛泽东诗词,还可发现他喜用“大”字和“风雷”一词。如“大雨落幽燕”“风卷红旗过大关”“百万雄师过大江”,如“风雷磅礴”“风雷动,旌旗奋,是人寰”“五洲震荡风雷激”。毛泽东气魄雄健,喜讲斗争哲学,斗志从未衰竭,这从他诗词的用字、炼字中也能看出来。
因字见心,不仅读诗可用此法,读文章亦然。郭沫若对“韩非刑名法术之学与黄老之道的关系”的研究,便在一定程度上也得益于因字见心法。郭沫若说,韩非在文章里很爱用“诡”字,这个“诡”字,实即“大智若愚”之意,即舍去外在的智,运用心里的智。郭沫若又认为,这个“诡”字与老子的“先予后取”之术是一脉相承的。司马迁认为韩非的刑名法术之学“归本于黄老”,郭沫若对韩非文章喜用“诡”字的分析,佐证了司马迁的看法。
诗文是思维、心态的外壳,一位诗人、作家,写作时爱用什么字、常用什么字,确实能反映出他的心态和性情志趣。因之,要想了解他的内心,不妨留心一下他写作时爱用什么字、常用哪些字,可能会发现他精神世界中的“新大陆”。可以说,这个方法是一面能够照见人物心态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