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故乡,总会想到旧日的时光。这时光,于当时自然是流动的,而今则渐渐凝固,成为藏在心底的画卷。对于常年在外的游子而言,抚今追昔,不过是展开画卷,重温那些人、那些事,以及闪现其中的细枝末节。
说来惭愧,我待在故乡洛阳的时间并不长。自18岁出省读大学,一直到博士毕业,唯有假期返乡的几次经验,若逢任务繁重,假期也往往省略。博士毕业回到中原,当了大学教师,虽说离故乡近了些,却鲜少回去。所以,我对故乡的认识主要还停留在18岁以前。若再排除记事之前与高中住校接受军事化、封闭式管理的几年,我与故乡的亲密接触不过十年的光景。
这十年间,我大多与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爷爷与奶奶都出身地主家庭,成婚较早,爷爷毕业于洛阳师范学校(今洛阳师范学院前身)时,大伯已出生,故推掉去东北教书的邀约,回老家新安县担任高中语文教师;奶奶念完私塾未再入学,嫁给爷爷后安心操持家务,新中国成立后曾在当地“扫盲班”教女子认字读书。由于成分问题,“反右”运动中,爷爷遭遇多次批斗,后在“文革”中因张贴的标语被风吹落,被扣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游街、降级、处分、劳动改造……直到1978年才接到平反通知。大约是这些变故的原因,在我的印象中,爷爷的性格谨严且敏感,奶奶则显得坚强而大气。
我在正式上学之前,爷爷已开始教我识字、读书,顺带教了一些数学知识。后来入学后,爷爷则充分利用我课余和假期时间,讲解书本内容,并时常要求背诵。所以,当年我甚至可以躺在床上倒着背课本。除此之外,爷爷还经常要求我写作文,写完后他批改,指出其中的不足,给出如何构思的建议,然后继续改,直到他老人家基本满意。这样的训练,在幼年时期实在称不上愉快,不仅导致我失去了很多和同伴玩耍的机会,而且常常因写不完作文而无法按时吃饭。不过,我后来进入大学中文系,乃至现在成了文学教师和文学研究者,很难说与早年这些近乎严苛的训练没有关系。
现在想来,当时的课外学习压力已远远超出了课堂。比较轻松的时刻,是学写毛笔字。爷爷会事先备好笔墨,然后把宽大的白纸裁成条状,并叠出整齐的方格,有时还描上红线,在讲解完握笔的姿势和要领后,就将毛笔递到我的手上,还时常提醒我保持正确的姿势。可惜那时我实在没有耐心,写字完全不得要领,总想着匆匆完成任务,出去撒野。不意自中学始,课业日渐繁重,这仅有的基础也被丢得一干二净。如今欲再捡起,既误于琐事难竟,复囿于斗室局促,只能徒唤奈何了。
其间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爷爷讲解小说的时候。通常是在黄昏,还没到饭点儿,爷爷会拿出《三国演义》来,一边翻着泛黄的书页,一边念给我们听,有些地方会停下来作些解释、生发,这时他的神态已不见往日的沉郁,竟时常流露出飞扬的神采。可惜,“四大名著”的其他三部,他都未再讲解,只偶尔在闲谈时提及若干人物和故事情节。据后来我的思考,这应该是当时最合理的安排。少年人未必懂《西游记》和《红楼梦》,古人又有“少不读《水浒》”的旧说,再加上我邵氏宗族民国年间曾遭土匪侵袭而死亡数十人的惨痛经历,《水浒传》所描写的场景,多半会催生出爷爷伤心的回忆。
奶奶的家境似乎比爷爷要好一些,这与她慷慨磊落的言行风格是一致的。在我的学习方面,她很少插话,基本与爷爷保持一致。但在生活方面,她则是绝对权威的人物,因为她既管钱也管具体而琐碎的事务,这无疑需要清晰的头脑和智慧。奶奶习惯早睡早起,我们早上起床常得她的提醒;平时放学回来,总能准时吃到热乎乎的饭菜;衣服的换洗和新衣的购置,也多由奶奶解决。每次看到奶奶,我们都能感受到家的温暖和力量。而她在家族亲戚以及邻里之间的威信可谓极高,不单是由于她天生乐于助人的特质,更是由于她出众的口才和协调能力,能够为大家所信服。长期以来,我的很多长辈,包括爷爷,都觉得奶奶仅仅处理生活方面的事情有些屈才。但她十分达观,而且以无私奉献的精神来呵护和灌溉着家人们的幸福。可以这么说,奶奶是全家人多年以来的精神支柱。
小时,我常常看到奶奶在厨房和洗衣时的劳碌,偶尔想去帮忙,却被严厉制止,并告诫我去认真学习。后来我读了古典文献学专业的研究生,有年春节回新安老家看望奶奶,奶奶那时身体已不太好,犹自起身,要煮碗我爱吃的面条,苦劝亦不听。等到奶奶端上那碗面条,我的眼泪忽地溢出,好多年没有流泪了。那天中午阳光很好,奶奶坐在窗下,问了我很多生活和学习的问题,说到专业需要重点学习经典时,奶奶轻声地讲起她小时候念私塾的情景,提到她的同学背书不行而挨先生的打……奶奶慈祥的脸上满是陷入回忆的微笑,之后还即兴背了一段幼时学习的内容,我听完才发觉,竟是《孟子》的片段。
爷爷患癌症去世时,我还在读本科,匆匆赶回也未能见最后一面;奶奶患癌症时,我的博士论文刚刚写完,在留京和回豫之间思考良久,决定还是离开北京,回去尽点孝心。可惜,当年的12月,奶奶也离我而去了。古往今来,故乡的意蕴言之不尽,对我而言,故乡就是关联童年的地方。童年走远了,故乡就真的成了“故”乡。
有时我会任由思绪飘回往昔,那时的生活简单而静谧,一个接一个的黄昏,我们会一起去散步,慢慢地讲述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事;那时的田间还有蟋蟀和蚱蜢,我们会用狗尾巴草去串起我们的“俘虏”;那时没有暖气,我们会围坐炉边,把手烤热再捂上双脸,顺带把故事讲完;那时的天空很蓝,夜晚的星星还会眨眼,夕阳美得能让人感到生命在流淌。那时的自己,从未感到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