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行的传统文化教育中存在种种乱象,复古化即是其中之一。所谓传统文化教育中的复古化问题,是指将各种资源用于外在形式的营造及外部环境的创设,以复原古代教学的场景,使传统文化教育在一种古代的情境下进行,以一种古代的方式来实施。比如,祭祀这种在当代教育中都已绝迹的仪式死灰复燃,在一些学校大行其道。老师和学生头戴儒冠,身穿汉服,双手抱拳,鞠躬乃至下跪致敬。有媒体报道,上海一所学校办孝敬节,800多名学生集体向父母、长辈行三跪九叩的大礼。教室要布置得古色古香,空间再有限,也要摆上宽大的太师椅,一间教室坐不了几个人。教室里放置的不是桌子椅子,而是蒲团,老师和学生要席地而坐。学生使用的书籍,既不是纸质书,也不是电子书,而是竹简。更有甚者,有人认为:“现行的学校体制是西方的产物,完全站在外在的、客观的角度,引导学生分析事物,而不是教授为人之道,完全没有能力处理人安身立命的问题。因此,有必要改变现代教育‘西体中用’的模式,从学校整体建制到各项制度安排,从教学内容到教学形式,全面刷新,全局更张,另起炉灶,回到古代,以传统的私塾和书院代替现在的学校,用传统教育取代现代教育。”
传统文化教育中的复古化和仪式化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它们的共同之处是致力于贴近古代,复原场景。区别则在于,仪式化只是偶尔为之,往往在特定的节日举行,主要目的在于致敬先贤;而复古化则具有常态性,贯穿在日常的学习和生活全过程之中。
的确,教学是一种情境的创设。通过创设与教学内容吻合、亲切可感的教学环境,可以增强学生的新奇感和喜悦感,唤起学生的学习兴趣,激发他们探究知识的欲望,使其产生一种内在的驱动。借助情境,学生能更好地把握知识的内涵,理解知识的实质,获得更加隽永深长的记忆。所以,为学生创造一个近似于古代教育的环境,让学生置身于与自己所学内容吻合的情境之中,从而最大限度感悟和体认所学的内容,有一定的合理性。
此外,复古化是通过创设一个庄严肃穆的环境,让学生在学习过程中感悟到“敬”的深意。“敬”是儒家十分注重的德性,朱熹甚至说“敬”字是“圣学之所以成始而成终者也”。言行举止的谨慎,自觉主动地把自己的言行纳入“礼”的规范,举动合乎礼仪的要求,这种外在的“恭”,就是内在“敬”的体现。学生在肃穆的场景中,心存敬畏,满怀虔诚,学习也许会更加自觉,更加认真。
有鉴于此,我们理解并一定程度地肯定复古化的用心。但是,传统文化教育的复古化,总的来说弊大于利,得不偿失。
古代教育并没有那么美好
近20年来,现代私塾和书院在全国各地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尽管遇到了众多阻碍,但它们旋生旋灭,而又旋灭旋生,表现出了很强的韧性和生命力。之所以如此,与我们的学校教育没有向热切的家长、满怀兴趣的学生提供丰富的传统文化教育内容有关,与私塾和书院一些较为灵活、适用、有效的教学方法有关,但也与人们对传统私塾和书院不了解、将它们美化乃至神化有关。或者说,一些人将自己对于教育的理想,寄托或投射在了古代私塾和书院的身上,为其镀上了某种虚幻的光环。
古代私塾和书院当然有其合理和有效的地方,但无法否认的是,它同时也与当时物质资源的匮乏相适应,与当时人们的文化水平普遍较低相适应,与当时教育科学研究水平不高相适应,大多数私塾和书院只能说是聊胜于无,差强人意。很多乡村私塾塾师自己的文化水平也极为有限,念白字、读破句、强作解人、不懂装懂的现象十分普遍,留下了大量笑柄。
层级稍高、物质资源稍胜一筹的书院,也并不就是超然于世的象牙塔。教育史学界有古代书院“官学化”的说法,是说书院处在向官学的转化过程之中。实际上,大多数书院不只是处在这样的过程之中,而是彻底、完全等同于官学,与府州县学并无二致。新建一所书院需要报批,甚至要等待很长时间;官派山长非常普遍,掌院等同于一级学官;官府往往为书院拨置经费,增置学田,以扼其经济命脉;给予书院生徒和官学学生一样的待遇、从最根本的学生出路上控制书院,等等。书院之所以近似乃至等同于官学,最主要的还不是官府要加强控制,而是书院主动地迎合,以寻求政府的认可和庇护,从而谋求尽可能多的政治上的好处和经济上的利益。明清时期,大多数书院主要是科举考试的预备场所,教师与生徒需要在院封闭教学,十天半月一考。按照主考者身份、主考官员职级、考课内容以及考课时间的不同,都相应设有繁密的考试。频繁的考课完全是为了参加科考做准备,书院生徒的自由度甚至还不如平时可以在家学习、只需要参加岁试和科试的府州县学的生员。
古代私塾和书院尚且如此,那么,现代开办私塾、复兴书院,是否注定毫无意义和价值呢?也不是。传统的私塾和书院一般规模较小,人数不多,集体住院教学,师生朝夕相处,相互熟知,便于建立和谐融洽的师生关系,一同研究学问,有针对性地施教或受教。说到底,这样的环境便于建立一种人文教育所必需的亲密氛围。这是传统书院最有生命力之所在,是其对于现代教育最有价值的地方。
由此可见,古代的私塾和书院远不如一些人所说的那么完美,更不是教育的理想国。一些人希图用传统的私塾和书院取代现在的学校,用传统教育取代现代教育,实无必要,也没有可能。我们所能做的,是吸取传统教育中有益的成分来滋养和完善我们的现代教育。
复古化无异于刻舟求剑
中国历史悠久,幅员广袤。古代各地经济、文化发展不平衡,加上很多环节没有统一的规范,使得在中国古代社会,无论是教学的内容,还是教学的方法,甚至教学的目的,都表现出明显的地域特征。随着历史的发展,教育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也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样貌,甚至迥然有别。即便复古有其合理性,复哪个历史时期的古,呈现哪个特定历史时期怎样的样貌,也有很大的不确定性。
比如,我们前面说到,现在很多私塾和书院用竹简代替书本,这就涉及历代文献载体的变化。春秋以前,主要的文献载体是金石、甲骨。春秋战国到两汉时期,竹简、木牍、缣帛三种载体同时并用。东晋以后,纸张成为主要的书写材料,并沿用至今。纸的出现和利用,是信息和知识载体上最具革命性的变化,是中华民族对人类文明的重大贡献。当下,文献载体又开始了从纸张到数字化的转移。在这众多的文献载体之中,选用竹简的合理性在哪里呢?如果凡古皆好,越古越好,那选择金石和甲骨才是最好的选择。
另外,一些人贬斥简体字,认为简体字造成了中国文化信息的大量流失,甚至莫名其妙地认为,使用繁体字比使用简体字更有文化,无视简体字书写更加便利、已经被广为接受的实情,不顾孩子的认知水平、认知能力,呼吁国家恢复部分繁体字,让其进入小学课本。实际上,从历史的走向来看,汉字自从出现之后,就一直在变化,而总的变化趋势就是在不断地走向简化。西周晚期的文字是繁难的大篆,到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文字被大规模简化,并创造了小篆。到了汉代,更是出现了隶书。所谓隶书,就是底层民众使用的文字。文字作为沟通和交流的工具,最重要的是使用便利,如果非说使用繁体字更有文化,那为什么不恢复更古老的大篆呢?
所以,无论是文字还是文献载体,以及衣饰装束,等等,不仅各地有差异,各代更是不同。我们应该把它们置于历史的长河中,理解它们出现的原因及其合理性,理解它们在特定历史时期发挥的功用和价值,以及它们被取代的必然性。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对其做出裁判,认定哪种形态才是“正宗”;更不应该削足适履,不顾变化了的环境和条件,谨守“凡古必真,凡汉皆好”的教条,倡导并身体力行地“回到古代”。复古化问题的症结在于刻舟求剑、拘泥固执,而不是与时迁移、应物变化,因而不合时宜、贻人笑柄。
传统文化教育不能取代现代教育
传统文化虽然是从古代社会积淀、延续、传承至今的文化,但传统文化教育是当代社会的教育,是当代中国教育体系的一部分。传统文化教育的目的是让生活在今天的人们能够自觉、充分、有效地利用传统资源,在神圣性被解构的后现代建立一种精神的故乡、一个安放心灵的家园;使人们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上闯荡时,有一种内在的基准和本根,有一种文化的底蕴和支撑。
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与在过去形成、经由现在、走向未来的传统文化正好相反,传统文化教育是以未来作为出发点和根本,经由现在的选择和过滤,而指向过去的。
这样看来,传统文化教育虽然以诵读古代经典、学习传统文化知识、传习传统的游艺和技能为主要内容,但它作为现代教育的一个组成部分,不应是一种复古教育。换句话说,传统文化教育虽然使用了过去的素材,但始终是立足现在、面向未来的。
在当代社会,学校始终是最重要的、占据主导地位的教育阵地,学校教育是实施教育的主要途径。学校教育的正规性、系统性、高效性和科学性,也决定了传统文化教育要健康、有效、可持续地开展,就必须充分利用这一阵地,依托这个途径。当代的学校教育体系,尤其是在基础教育阶段,有必要充分接纳传统文化的内容,将传统文化单独设置科目,通过在当代的教育中大幅度地增加或融入传统文化的内容,最大限度地消除传统文化教育中的种种乱象,满足广大学生和家长多样化的教育需求,办好让人民群众满意的教育。
中国传统教育在其发展过程中,经历了时间漫长的淘汰和过滤,经历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筛选。传续至今、活在我们当下的传统教育,就是有生命力的传统教育,而那些没能活到现今,只能作为凭吊、欣赏或研究的对象,则往往是不能与时俱进的糟粕。既然已经死去,说明这些东西缺乏超越时代的生命力,缺少内在的生机和活力,只能和某个特定的时代相适应。目前在弘扬传统文化的旗帜下,花大力气去复活这些早已死去的东西,就是徒劳的复古。换言之,现代教育是传统教育演化的结果,是传统教育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呈现,将它彻底推倒重来,回到过去,本质上也是对传统的否定和不尊重。
还有必要指出,复古化的做法把有限的资源用于外在形式的营造和外部环境的创设,在器、用、末上下功夫,造成了资源的浪费。而所得却是对受教育者的误导,甚至使整个教育走入误区。所以,传统文化教育中复古化的做法得不偿失。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国学经典教育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