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与岳父初次见面,是在37年前的一个暑假。

在等待高考发榜的日子里,有一天几个男同学突发奇想,斗胆相约到一位女同学家看看。因没有女同学家的住址,只知其父亲是某小学的校长,我们便骑车直奔学校。门卫放我们进校门时,让我们小声点,说老师们正在暑期培训。几人径直来到会议室门口,却一个个往后缩。情急之下,我故作镇定,步入会场。面对老师们,我朗声道:“老师们好!请问哪位是许校长?”话音刚落,只见一位瘦高个的中年男子,从最里面的一排座位间站了起来,两眼炯炯有神,笑吟吟地应道:“我就是!”边说边向我们走来。

在老师们“这毛头小伙子是谁啊”的小声议论中,许校长把我们带到隔壁办公室,招呼我们坐下,并给我们倒了茶水。然后问我们从哪来,什么事。我一五一十说明来意。许校长耐心听完,朝我笑笑。看得出,他对我的勇气颇有好感。原本他是要带我们去他家的,因女同学外出走亲戚了,只得作罢。

起身告辞后,许校长把我们送到学校门外,直到我们走远,他才转身回去。

这一场颇富喜感的见面,竟然注定了一生的缘分。待高考发榜,我考上了师范大学,许校长的女儿考上了中专学校。因我俩都是班上的作文尖子,在语文老师的撮合下,我们开始了书信往来。这期间,我从她那里得知,她父亲对我的第一印象极好。第二年暑假,我受邀去她家玩。许校长与我如故交重逢,又是宰鸡,又是杀鱼,为我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午餐。自此,我与他女儿确立了恋爱关系。

我就读了师范大学中文系,与中师毕业、教小学语文的岳父算是同行,颇有共同语言。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每次相遇,无话不谈,谈做人、谈文学、谈教学,俨然成了一对忘年交。缘于我与岳父的特殊交情,我大学毕业与女友结婚时,岳父、岳母免了彩礼钱不说,就连新女婿买上门礼的钱,也是岳父、岳母出的。女方单位提供了婚房,按理说,买家具的钱应全由男方出,可岳父、岳母又出了一半,没有半点计较。由此可见,岳父、岳母是何等的开明。

数十年相处,让我对岳父有了较深入的了解。在他身上集中了好男人的所有优点,仁厚善良、勤劳俭朴、热爱事业、呵护家庭,有着满满的责任感和正能量。用今天时髦的话说,岳父是一位优秀的“暖男”。在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三年困难时期,为缓解教师因饥饿导致的浮肿问题,县里给学校拨了10斤大米,岳父把自己分得的一碗白米饭,一半给了生病的学生,另一半用布包好,宝贝似地揣在怀里,送回家给有身孕的妻子吃,即便饿得头晕眼花,他也舍不得吃上一小口。送女儿到中专报到时,他怕女儿夜晚从没有护栏的上铺滚下来,赶紧上街买来纱绳,现场织网挂上后,方安心回家。在那艰苦的岁月,岳父既做教师,又当农民;教学之余,包揽了承包地浇水、施肥、收割等重活。他与岳母一起,靠着微薄的薪资和种地的收入,节衣缩食,省吃俭用,把三个子女抚养成人。

作为一位新中国成立初期入党的老党员,岳父获得的荣誉数不胜数。他在担任村小校长时,爱生如子,以校为家,一心扑在工作上,以“向我看齐”的感召力,创出了轰动全县的教学业绩,写就了一所村小的传奇。一场暴雨过后,见学校操场边塌陷出一个大坑,他便利用午休时间,一个人悄悄担土填实。见课桌、板凳坏了,他赶紧修好;有贫困家庭学生交不起书本费了,他悄悄垫上;有老师因病因事请假,他自己帮着代课……类似的事不胜枚举。他的语文课生动有趣、寓教于乐,时至今日,依然被他的学生津津乐道。10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我莫名接到一位将军的电话。原来,他是岳父教过的学生,念及师恩,想拜访老师,苦于不知住址,经四处打听,找到了我的电话。他对我说,他一直忘不了许老师给他辅导作文的情景,一直忘不了许老师对他的谆谆教诲,没有许老师就没有他的今天,是许老师点亮了他的人生。之后,他偕妻子专程登门拜访了老师。我想,对一位老师来说,还有什么是比这更高的奖赏呢?岳父的爱与教育,不仅让他的学生终生受益,也映照了我的人生之路。可以说,我的每一点成长与进步,都离不开他的言传身教。他常挂嘴边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宁可湿衣,不可乱步”两句话,成了我一生的座右铭。

沉默的时间蕴蓄着无穷的力量。转眼,数十年过去了。如今,与儿子、儿媳在另一城市生活的岳父,虽年近九旬,却身体硬朗、思维清晰,每天读书、阅报、看新闻,关心着教育和国家大事,安度着幸福的晚年。

太阳无语,带来温暖;岳父大爱,感念一生。在我心中,岳父虽说只是一位平凡的小学教师,却处处闪耀着大先生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