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麓山是一座氤氲诗意的名山,毛泽东有词为凭,“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岳麓山还是一座存道传道的奇山,唐代著名诗人骆宾王有诗为证,“幽寻极幽壑,春望陟春台。云光栖断树,霞影入仙杯”。于当代求道之人而言,岳麓山无疑是一个好去处。君不见,道藏于麓山,麓山因道而闻名,道因麓山而赓续。20多年前,笔者怀揣着一份谦恭、敬畏和虔诚,走进岳麓山,走进岳麓山的深邃幽静之中,体察文脉流布,感悟道统传承。

惟楚有才,于斯为盛。岳麓山的魅力盖在于其深厚的人文底蕴,岳麓书院、爱晚亭、清风峡、白鹤泉、麓山寺、禹王碑、云麓宫、烈士墓、佛塔……随便一个地方,便是一段历史、一则故事、一种文化,而岳麓山之名扬天下,很大程度上源于山脚下的岳麓书院,如明代学者吴道行在《岳麓山水记》中所写:“岳麓之胜,甲湖湘而光古今也。然而岳麓之传自书院,其重以朱张,况乎禹碑蝌蚪,千秋心慕,递汉、晋、唐、宋以迄于今,帝子名贤,禅宗羽客,风韵如新。夫岂非山川奇异,足畅胸襟而开清旷之致也。”“地接衡湘”“学宗邹鲁”的岳麓书院,原本是一座香火旺盛的佛教寺院,迄今麓山寺碑还耸立在书院里。北宋开宝六年(973),潭州(今长沙)太守朱洞采纳彭城文士刘兴学的建议,将僧人举办的学校扩建为书院,首任山长周式极为勤奋笃诚,使得岳麓书院很快跻身全国四大书院之列,嗣后南宋理学大师张栻践守“循序渐进”“博约相颂”“学思并进”“知性互发”“慎思审择”五条教律,着力培养“得时行道,事业满天下”的经世之才,特别是在1167年于岳麓书院开启湖湘学派与紫阳学派深度交流的朱张会讲,听者众多、盛况空前,以至到了南宋中叶岳麓书院名冠华夏,历经宋元明清,岳麓书院虽经起落兴衰,但始终延续不辍,赓传了湖湘文化的基脉,成为“百代弦歌贯古今”的华夏著名学府。岳麓书院现存建筑大部分是明清时期修建,其主体建筑分为讲学、藏书、供祀三大部分,每一部分独立成一个完整的院落。大院落又分若干个小院落,相互交错,连环往复。三大主体建筑的周围,兼有许多配套的园林建筑。书院现存古建筑有御书楼、文昌楼、半学斋、十彝器堂、濂溪祠、湘水校经堂、自卑亭等,都有让人缅怀的历史。这座千年庭院的一草一树、一亭一台,都成为文人雅士的“心之所向”;他们在此留下的典故逸事,让读书人心驰神往,由此创作的风雅诗词更是数不胜数。杜牧《山行》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让岳麓山腰青枫峡谷中的爱晚亭美景流传于世;明代蔡汝楠作“朱张院启松阴静,屈贾台连岸月秋”,将书院的人文和景色交织融合;毛泽东多次来到岳麓书院,赋诗“莫叹韶华容易逝,卅年仍到赫曦台”,抒发对书院的深厚情结。

按下岳麓书院的典雅厚重、毓秀钟灵不表,仅就麓山层林中云麓宫里千秋如一的诵经声、麓山古寺千载同声的木鱼响、爱晚亭里千年不绝的石径晚唱,就已经让人感受到道就在你的周遭左右,仿佛一伸手就可触摸,一展臂就能延揽。日薄西山之时,缓步云麓宫望湘亭小坐,背依群山,面朝湘江,看暮霭缭绕,听流水潺潺,平缓宁静之心神,随着归巢白鹭在暮色苍茫中起伏荡漾。岳麓山是宗教圣地,是无数英雄的魂归之处,也是众多湖湘志士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策源之所,“苍苍云松直参天,万水千山拜眼前。环顾中原谁是主,从容骑马上峰巅”。沿着山间的林荫小路,寻找绿树丛中清冷的坟茔,能追索爬梳出一部浩大的历史:远处的禹王碑和舍利塔,似乎讲述着中华先民故事与儒释道交融的文化传奇,而近处的陈天华、黄兴、蔡锷等革命者的墓茔,以及抗战时长沙会战阵亡将士的群冢,仿佛诉说着中国近现代历史的沉重与悲怆。岳麓山上密布着众多曲径通幽的小路,这些小路的终点大多为岳麓书院,历代求道之人的身影洒落在小路台阶上,朱熹、张栻、王阳明、王夫之、陶澍、曾国藩、郭嵩焘、魏源、康有为、杨昌济、毛泽东……无论是千里迢迢还是万里昭昭,无论是舆马驱车还是远足步行,所走的路不同,得到的道当然也不一样。

麓山古游道从自卑亭开始。自卑亭最早建于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得名于《中庸》中的“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自卑亭掩映在古树之中,色彩淡雅,安静含蓄,却又端庄大方。“卑”是低处之意,登高要从脚下的第一步走起。学子在进入书院前先过自卑亭,除了歇脚休息,更有摆正心态,放下贡高傲慢之气,以谦逊敬畏之心进入书院学习的含义。沿登高路顺道而上,就看见耸立的岳麓山南大门,有一著名女书法家周昭怡书写的巨幅对联:“学正朱张一代文风光大麓,勋高黄蔡千秋浩气壮名山。”岳麓山上的朱熹、张栻开创的会讲之风,和黄兴、蔡锷为中国走向民主共和创立的不世功勋,光照巍巍岳麓,气壮大美河山。进门右转沿书院围墙往里走一小段,就到了清风峡。峡谷坐西向东,三面环山。峡谷下方是岳麓书院,往上就是古麓山寺和云麓道宫,儒释道在此集结。此处是文化的“风水宝地”,山水环绕,风景秀丽。正是在这样的人文地理环境相互融合下,才有了岳麓山文脉的长盛不衰。蜿蜒古道,曲径通幽,踏着石板拾级而上便可以看到道中庸亭遗址和极高明亭遗迹。“道中庸”“极高明”得名于儒家经典《中庸》第二十七章的“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极高明亭位于山的顶部,道中庸亭位于山腰,自卑亭位于山脚,可分别对应儒家“天”“地”“人”三才。

在岳麓山云麓峰左侧的山峰上,禹王碑掩蔽在苍崖翠树之间,它与黄帝陵、炎帝陵在文物保护界被誉为中华民族的三大瑰宝。相传此碑为颂扬夏禹遗迹,故又称“禹碑”。明代吴道行《禹碑辨》云:“考吴越春秋,载禹登衡山,梦苍水使者,授金简玉字之书,得治水之要,刻石山之高处。”照此种说法,碑文是一部“金简玉字”的“治水天书”。

历史的积淀赋予岳麓山以多重人文内涵和多元精神意蕴。与国内诸多名山相同,岳麓山不仅有余韵无穷的佛门钟磬,而且有袅袅升腾的道家香火,云麓宫便是道家二十三洞的真虚福地,涵纳着中国道教特有的旷达与超然。位于麓山第二峰峰顶的云麓宫,为明成化十三年(1477)吉简王朱见浚就藩长沙时兴建,最初名为洞真观,彼时有佚名诗《云麓峰洞真观日记》云,“玉洞仙坛长冷落,真墟岩窦色常新。可怜城里悠悠者,不识潇湘四季春”。明嘉靖六年(1527)长沙太守孙复责成道士李可经重修云麓宫,种植松柏桐梓及篁筱上千株,使其观宇隐秘于青松翠竹之中,形成较为完整的道宫布局;明隆庆四年(1570)道士金守分折服于云麓宫的古朴幽美,延请殿元张阳和倡修,于原址处募捐拓地,凿石为柱,覆以铁瓦,增建三殿堂,洞真观改名为云麓宫,不久遂成为全国道教圣地;明朝末年吴三桂叛明投清,云麓宫毁于兵燹,清乾隆年间又有续修,咸丰二年(1852)被毁,同治二年(1863)再度修建。旧时云麓宫右侧建有望湘亭,座上白日俯瞰,长沙城全景尽收眼底,夜晚倾听,可闻湘江流水之声。望湘亭内原有吕洞宾画像及楹联二,一为“古刹出云霄,看岳色平分,湘流环绕;名山留胜迹,有少陵写句,北海题碑”;一为“西南云气来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两则楹联写尽了于云麓宫极目千里俯瞰湘江的雄浑气派,清末湖南临湘进士吴獬讲学岳麓书院时,曾书“对云绝顶犹为麓,求道安心即是宫”,联内隐“云麓道宫”四字,至今仍传为佳话。

闻道吾山胜,寻幽一揽奇。频遭劫难、毁而复建、续命至今的云麓宫周边,如今树竹叠翠,峰峦耸峙,常青藤沿着寺院的红墙竞相攀援,与瓦缝间的簇簇青草相接相拥,阳光恣意泼洒在山林间,岳麓山显露出恢弘气度和万千气象。我不由心生感慨,历史气息与文化道统能够世代延传,是由于人们将其作为一种精神信仰,而这种精神信仰反过来又滋养着文化道统。“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岳麓山上的著名山川,占尽了仁者智者独步天下的千古风流,也淬炼了湖湘志士“心系天下,敢为人先”的文化执念与家国情怀。老子在《道德经》中提出“大道无形”,可见求道不易,悟道尤难,传道殊艰。所谓世尊拈花,迦叶微笑,六祖参禅也。假如时光倒流,我愿与明代岳麓书院最后一任山长吴道行共写《岳麓山水记》,面对麓山的山山水水,书写一部近现代湖湘人士从未读过的天地人道的大书,吟诵“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看泉水从麓山山底汩汩涌出,汇入湘江静静北流。

(作者单位:黑龙江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