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代干宝《搜神记》中有关于“毛衣女”的篇章，见于《豫章新喻县男子》一节，豫章新喻县即现在的江西省新余市。据此，新余成为著名的毛衣女传说（指以仙女下凡沐浴、男子窃取仙女羽衣而得妻为核心母题的传说故事）的发祥地。如今，七夕仙女文化成为新余重要的城市建设定位，“仙女下凡地”作为情爱圣地已得到社会的广泛认同，并产生了显著的经济和社会效益。以重新讲述古老传说的方式开展城市文化建设，这是一个成功的典型，其过程本身也是一个传说。

古代新余是一个鸟图腾崇拜盛行的地方，当地出土的鸟纹墓砖、鸟形青铜器印证了人鸟转化的叙事逻辑，并演变为毛衣女下凡的叙事形态。羽衣意象的产生来自织布，新余自古就有种植苎麻用以纺织夏布的传统。纺织夏布的织女极易让人联想到天上织女，织女、织布和对鸟的崇拜加在一起，毛衣女的形象便呼之欲出。在新余，夏布绣已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化，是新余市重点文化产业之一。

织女—夏布—羽衣的叙事逻辑

2017年七夕节，新余被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命名为“中国夏布技艺之乡”和“中国夏布绣传承与发展基地”。在新余，从苎麻的种植到夏布的制作、纺织再到夏布绣，形成了一条体系化的民间手工技艺生态链。夏布绣并非新余特有，但其他地方大多只有绣，缺少苎麻种植和纺织的生产环节。男种麻、女织布刺绣，这是典型的男耕女织的生产结构。因此，毛衣女这一地方口头传说与种麻、纺织的地方生产实践相结合，才成为新余特有的节日叙事和记忆定势。

毛衣女和牛郎织女传说中的织女都是天女，都下凡到人间沐浴，这两种不同传说类型的文本便发生了交融。两种不同类型的故事结合是常见的叙事现象，虽在传说学上类型之间泾渭分明、不容混淆，但在实际流传过程中，一种传说类型总是在向流传更广泛、影响更大的传说类型靠拢。在新余，这两个不同类型的传说总是黏合在一起，正因为新余人不满足于一种故事类型的口头经营，而是要使古老的叙事进入农耕生产和生活当中，使之与新余独特的夏布绣结合起来。

毛衣女和夏布的联系还在于毛衣乃夏布所制。新余夏布以“轻如蝉翼，薄如宣纸，软如罗绢，平如水镜”著称，用其缝制的衣物被誉为“羽衣”，可谓名副其实。20世纪90年代，一件新余水北镇出土的夏布女衣引起世人关注，这件明朝嘉靖年间的夏布女衣质地白皙，做工考究，衣领和衣袖还有蜡染的图案。这应该是迄今发现的最早的保存完好的羽衣。或许也可以这样理解，正是因为新余的祖先种植苎麻、纺织夏布、缝制女衣，才产生了毛衣女的想象。毛衣女传说的核心意象是羽衣，而夏布衣是羽衣的直接原型。《隋书·地理志》中有“豫章之俗，颇同吴中……亦有夜浣纱而旦成布者，俗呼为鸡鸣布”，“鸡鸣布”这一称谓说明夏布与飞禽的紧密关系，鸡和鸟都有羽毛，由夏布到羽衣的类比联想并非虚妄。织女—夏布—羽衣的叙事逻辑成为毛衣女传说基本的话语构成。

在新余，毛衣女和牛郎织女这两种不同的传说类型发生了富有地方特色的叙事转换：仙女下凡到新余后成为织女，与牛郎过着男耕女织的幸福生活，织女不仅教会了当地农民用苎麻纺织夏布，还带领农民在洞内织布（洞内空气湿润，益于纺织），直至今天，新余人仍保持着在山洞内和房前屋后纺织夏布的传统，这成为新余一道人文景观。传说总是不断地向现实漂移，毛衣女传说一旦与夏布勾连为一体，其真实性和可信度也坚固了起来。如今，新余人并不热衷于延续毛衣女的口述文本，注重的是毛衣女传说之于现实的影响，赋予夏布生产和刺绣特定的历史文化记忆。

织女群体的兴起

新余人文底蕴丰厚，种麻、织布和夏布绣有上千年的自然生态传承。新余一直流传着一句谚语：“麻布上绣花——底子太差。”过去，苎麻织就的夏布只能制成蚊帐、汗衫等，夏布绣作为一种民间女红，在21世纪之前也从未列入中国刺绣的正史。然而，当夏布绣掌门人张小红颠覆性地将其从民间家绣引入工艺刺绣的行列，开创了继“苏粤湘蜀”四大名绣之外的又一新绣种后，夏布绣一跃成为刺绣界、收藏界的新宠。

在新余，关于张小红的传说很多，她俨然成为新余织女群体的形象代言人。她出生在“剪纸之乡”江西省瑞昌市，年幼时对女红耳濡目染，十八九岁时，她更是喜欢帮工厂里的同事们做些针线活计，同事们为她起了一个外号：巧女。那时，民间夏布绣相对比较简单，多以喜庆婚嫁、生儿育女、祈福增寿为图案。2002年张小红下岗后，重拾儿时的爱好，到苏州用半年时间就学会了所有绣种。回到家乡后，她看到当地妇女所织的夏布，决定以夏布为材料进行艺术刺绣，凸显粗细融合的刺绣风格。

过去，新余妇女大多会做针线活，稍加培训，便能在夏布上绣出美丽的图案。经过20多年的不懈努力，新余仅专业绣娘就达上千人，此外还有许多扛起锄头是农妇、放下锄头是绣娘的夏布绣能手，许多工薪阶层女性也纷纷加入了业余绣娘队伍。一批全国、全省工艺美术大师和原创工艺美术大师、中国刺绣艺术大师、国家非遗项目夏绣代表性传承人从她们中脱颖而出。这些传承人都不是科班出身，其技艺的掌握完全有赖民间传承机制。新余的织女之所以如雨后春笋，似乎的确与传说中的毛衣女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夏布绣博物馆是新余声名远播的旅游打卡地，馆内获奖证书和奖状摆满展柜，其中一座全国冠军奖杯分外显眼。2021年，第二届中国妇女手工创新创业大赛总决赛举行，新余市妇联推荐选手吴婉菁携《绣艺不息——国家级非遗夏布绣新时代高质量发展项目》代表江西参赛，斩获成长型企业组全国冠军。新一代夏布绣代表性传承人吴婉菁正是张小红的儿媳，在婆婆的悉心指导下，吴婉菁熟练掌握了夏布绣技法，踏上了夏布绣的传承与保护之路。她在继承传统工艺精髓的基础上，不断应用新工艺、新技术、新模式进行创新，开辟了一条新时代夏布绣的传承之路，让传统工艺回归现代生活，使夏布绣焕发新时代的活力。

在这对婆媳的共同努力下，她们先后成立了公司、艺术研究所，开办了国内唯一一家夏布绣传承基地，建立了国家级技能大师工作室和非遗体验中心，形成了特色文化产业链，拥有多项国家专利，先后获得“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中国工艺美术文化创意奖”金奖等奖项。其作品作为国礼赠予各国使节，被央视新闻联播等报道。多年来，在各级妇联组织及社会各界的帮助下，她们带动城乡妇女、待业青年、残障人士等学习夏布绣技艺，培养了一支灵活就业、居家就业的绣娘队伍，形成了地方产业集群，推动文旅融合发展，成为助力乡村振兴的重要巾帼力量。

夏布绣的文化效应

在新余，尽管现代夏布绣的兴盛不过20来年，但绣坊在100多年前就已经有了。新余市昌坊村夏布坊始建于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2007年在原址重建。重建后的夏布坊，四周斗拱，飞檐翘角，乡韵悠远，是当地独特的四合院式仿古建筑，占地面积3000余平方米，坊内设有绩纱房、经纱房、上浆刷布场、织布房及夏布旅游商品展览馆等，并能看到63名纺娘织布的场景。

中国历史博物馆至今保存着当年乾隆下江南时从双林带回宫的一匹夏布。双林夏布文化旅游景区位于新余市双林镇，是一个以夏布文化体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为主题的人文景区，至今仍保留着全套夏布传统手工技艺展示，在这里可以见到剥麻、绩麻、绞团、梳麻、纺织等传统麻纺技艺，也能看到夏绣、夏画、夏书等麻文化工艺品展示。中国的夏布从这里走向了世界。

夏布绣是雅与俗、粗与细、古朴与高贵的巧妙结合。倘若不走进新余，很难想象诸多构思巧妙、技艺精湛的艺术精品竟然出自农村妇女之手。这种艺术的两极对立在夏布艺术的实践中完全被消解，恰如天上的仙女和人间的凡夫俗子可以结合一样。新余夏布绣以双林镇的夏布为材质，巧妙融合我国传统绘画、书法等艺术形式，被业内专家誉为“中国夏布第一绣”。在内容和题材方面，结合毛衣女传说，夏布绣被注入了深厚的文化底蕴。

如今，新余夏布绣越来越受到热捧，成为市礼、省礼、国礼赠品，被带到了世界各地。2014年，新余夏布绣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后被列入第一批国家传统工艺振兴目录，2018年获评中国地理标志产品。刺绣与夏布的天成妙合，正迎合了现代人对民间艺术重新发现的审美需求，满足人们返璞归真、重回自然的情感渴望。如今，来新余的外地游客都会前往夏布绣博物馆和双林夏布文化旅游景区，了解、亲近夏布绣，领略夏布绣的独特魅力。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