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名臣刘墉出身于康熙帝御赐匾额、乾隆帝称为“海岱高门第”的诸城刘氏家族,族中出过进士11位,举人39位,是当之无愧的大家族。刘氏家族作为文化世家,诗礼相延,代有所出。例如在诗歌创作方面,刘墉伯祖刘果有《芜园集》《十柳堂诗集》,八叔刘纯炜有《霁庵诗略》,父亲刘统勋有《刘文正公遗集》;在书法方面,刘统勋成就很高,“于书家境界甚深切备”。

在这样一个文化世家中成长起来的刘墉,艺术修养很高。他工书法,《清史稿》记载“墉工书,有名于时”,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也记载:“国朝书家,刘石庵相国专讲魄力,王梦楼太守专取风神,时有‘浓墨宰相,淡墨探花’之目。”他也工诗,其《刘文清公遗集》十七卷、《应制诗》三卷被收入《续修四库全书》,法式善在《梧门诗话》中说:“刘石庵先生小诗最有远致。”刘墉还嗜砚,纪昀在《阅微草堂砚谱》中记道:“余与石庵皆好蓄砚,每互相赠送,亦互相攘夺。”

鲜为人知的是,刘墉还会弹琴,而且对琴史相当了解,有他自己的诗为证。《刘文清公遗集》卷八中有《琴意写照》:

旷怀每独往,一室有鸣琴。宗炳画中意,成连海上心。白云常澹沱,空谷自萧森。天籁杳无所,迢然谁识音?

诗题为“琴意写照”,就是写弹琴时的意境。首联“旷怀每独往,一室有鸣琴”,每当他追求旷达的心境时,就在室中弹琴。“宗炳画中意”是用了南朝画家、琴师宗炳的典故。宗炳画画追求“畅神”,认为画家要在物我一体的精神境界中才能创作杰作;宗炳也是琴师, “凡所游履,皆图之于室”,“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将自己游览过的名山画出来,然后在室中弹琴,琴声、画作、精神跟大自然浑然一体,非大画家、大琴师、精神卓异者不能为也。而宗炳也确实是大琴师:“古有《金石弄》,为诸桓所重,桓氏亡,其声遂绝,惟炳传焉。太祖遣乐师杨观就炳受之。”《金石弄》一曲唯宗炳能操,连皇帝都要派遣乐师来向他学习,宗炳琴艺之高妙由此可知。

“成连海上心”是用了成连教伯牙学琴的故事。伯牙堪称中国古代最著名的琴师,有关他的传说很多,《太平御览》记载了他向成连学琴的故事:伯牙被成连留在海上蓬莱山中10余天,沉浸在海水澎湃、群鸟悲号之声里,深切体会到山林窅寞之境,遂豁然开朗,精神升华,充分理解了琴意,并创作了《水仙操》,成为一代琴师。

颈联“白云常澹沱,空谷自萧森”中澹沱白云、萧森空谷这两个意象,表达的是空旷悠远、清净幽寂的意境,这也是古琴中常有之境;尾联“天籁杳无所,迢然谁识音”写一曲终了,怅然而叹,不知知音何在。

这首诗无论是意象的选择还是典故的运用,都恰切表达出琴境。刘墉诗集卷七《书斋八咏》之五《炉》,也写了他弹琴:“文史三冬足,炉添活火勤。冰轻融研滴,香细暖书芸。那觉琴弦折,偏宜雪夜闻。郊寒殊未惬,诗思正纷纭。”书斋八咏,所咏分别为笔、墨、砚、纸、炉、扇、茶、灯,这首所咏为冬天书房中的火炉。“那觉琴弦折,偏宜雪夜闻”所写即为雪夜抚琴。

刘墉诗集卷八有《杂咏十首》,其中第一首为《书卷》:“藏琴或笃爱,书易亦相宜。大字留山谷,清风起墨池。平生记元祐,唐律写神祠。坡诫吾宁忘,江珧聊朵颐。”从首句“藏琴或笃爱”来看,刘墉有藏琴之习,而且他对琴十分“笃爱”。好琴弹奏起来得心应手,但好琴难得,喜欢弹琴的人也喜欢多收藏好琴。

刘墉诗集卷九中的《长夏摊书偶成十二首》之二也提到了琴:“清严研几两相宜,南郭忘言坐似痴。孤鹤望云飞有意,游鱼在沼乐谁知。无弦焦尾新弹得,一局纹枰未下时。不待风凉从远道,舞雩随地遇心期。”这首诗第三联“无弦焦尾新弹得,一局纹枰未下时”中的“焦尾”,是指汉末蔡邕用烧焦的桐木所制之焦尾琴,是中国四大名琴之一,此处用以借指名琴。琴必须有弦,但作者却说“无弦焦尾新弹得”,从诗中的“忘言”“孤鹤”“谁知”以及“一局纹枰未下时”来看,作者表达的是一种虽孤独但自由、丰满的精神境界,在这种境界之中弹奏无弦之琴,更有不同凡俗的意趣。

以上四首诗是刘墉写自己弹琴、藏琴之事,另外他在诗集中还写了家族中其他成员的琴事。例如卷十一《代书答侄镮之三首》之二:“吴山楚水漫登临,明发长年耿寸心。岂有云飞还驻影,只应人去尚留琴。松楸汝识风霜古,堂构吾怀岁月深。齿发渐渝何补报,更陪鸳侣点朝簪。”这首诗应是刘墉写给在江南当官的侄子刘镮之的。诗中明确说“只应人去尚留琴”,说明刘镮之也会弹琴。琴为弦乐器,诗歌此句当有“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之意,若刘镮之不会弹琴,刘墉这样说就不恰当了。
刘墉诗集卷十三《〈弹琴〉次七弟韵》,写的则是苏洵弹琴之事:“明允先生久废弹,古声古意寂中存。偶然借得雷家制,触发还依谱上痕。想见胸中藏浑穆,或从指下露飞骞。故应二子清诗记,微旨谁参鼚与轩。”

苏洵字明允,与其二子苏轼、苏辙都会弹琴。苏辙有一首诗专写父亲弹琴,苏轼又给这首诗写了和诗,这两首诗就是刘墉诗中所说的“二子清诗”。苏辙的诗是:“久厌凡桐不复弹,偶然寻绎尚能存。仓庚鸣树思前岁,春水生波满旧痕。泉落空岩虚谷应,佩敲清殿百官寒。终宵窃听不能学,庭树无风月满轩。”苏轼的诗是:“琴上遗声久不弹,琴中古义本长存。苦心欲记常迷旧,信指如归自着痕。应有仙人依树听,空教瘦鹤舞风骞。谁知千里溪堂夜,时引惊猿撼竹轩。”把苏氏兄弟的诗和刘墉的对比,会发现刘墉的诗不仅是“次七弟韵”,也是“次苏轼韵”“次苏辙韵”,且三诗所咏皆是苏洵弹琴一事。刘墉诗首句“明允先生久废弹”,跟辙诗首句“久厌凡桐不复弹”、轼诗首句“琴上遗声久不弹”同义,都是点题;苏洵因为没有好琴就不愿弹琴,他所熟悉的“古声古意”的琴曲就只好“寂中存”了。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借到了唐代制琴世家雷氏所制的古琴,于是操琴奏曲,所学旧曲犹“十得三四”,此即刘墉诗中“偶然借得雷家制,触发还依谱上痕”所言之事,对应着辙诗中的“偶然寻绎尚能存”、轼诗中的“信指如归自着痕”。

刘墉此诗诗题为“弹琴”,且是“次七弟韵”之作,则其七弟诗题当也为“弹琴”,且为次二苏韵,可知刘氏兄弟对琴艺、琴史都是十分熟悉的。刘墉会弹琴,其侄刘镮之会弹琴,其从弟刘堮会弹琴,其父刘统勋也在“奇探昌谷囊中句,妙听成连海上琴”中用了“成连海上琴”的典故,可见刘氏家族当有习琴的传统。

刘墉在其诗集卷十六有《仙人抱琴图》一诗:“湘娥愁对九嶷青,却抱朱弦下紫庭。太古遗音谁识得,洛滨弹向玉妃听。”此诗中的“湘娥”即湘妃,乃帝尧之女,帝舜之妃。《史记·五帝本纪》记载“尧乃赐舜絺,与琴”,可知舜的琴是尧所赐,而湘妃作为尧女,自然善琴。舜不仅会弹琴,还会制琴,《礼记·乐记》载:“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后世遂将五弦琴称为舜琴。因而舜和湘妃名载琴史——唐代诗人刘长卿有《琴曲歌辞·湘妃》:“帝子不可见,秋风来暮思。婵娟湘江月,千载空蛾眉。”清初琴谱《臣卉堂琴谱》载有古琴曲《湘妃吟》。刘墉诗首句“湘娥愁对九嶷青”,九嶷山即苍梧山,舜南巡崩于苍梧,湘妃为之痛哭赴死,遂为湘水之神;“却抱朱弦下紫庭”,“朱弦”指代琴,“紫庭”即湘妃所居之处,此句切“仙人抱琴图”诗题。后两句“太古遗音谁识得,洛滨弹向玉妃听”又用裴铏《传奇·萧旷》之典。萧旷善琴,于月朗风清之夜,在洛水边双美亭弹琴,令洛浦女神长叹现身。洛神也好鼓琴,她请求萧旷弹琴给她听,萧旷就弹了《别鹤操》和《悲风》。又,《古乐苑·衍录》卷一有《神仙二十二曲》,其中的《上云乐》亦曰《洛滨曲》,此处“洛滨”若指《洛滨曲》,亦通。不管哪种解释,刘墉此诗都显示出他的琴学修养。

刘墉多才多艺,兴趣广泛,他对戏曲、乐理都有深刻见解,他的书法有丰腴浑厚、空灵淡远之韵,通于古琴。其诗集中还有很多诗句提到琴,例如卷一《效江文通杂体诗三十首·嵇中散〈言志〉》中的“鸣琴再三弄,濯缨临回澜”、《潘黄门〈悼亡〉》中的“室阒鸣琴响,帐掩清镜辉”、《许征君〈自序〉》中的“孤鹤响远音,鸣琴奏清吕”,《杂拟七首》之四《怨情》中的“援琴写郁陶,弦绝难胜怨”,卷二《谒明道先生祠》中的“微言谅难会,澹若朱丝琴”,卷六《拟赵嘏广薛道衡昔昔盐二十首》之八《风月守空闺》中的“琴写栖乌怨,诗题落叶红”、之十六《空梁落燕泥》中的“琴书从点污,相伴画楼中”,卷七《善溪精舍》中的“琴书闲里味,枕簟静中休”,卷八《蝉联体赋得松风雪月天花竹鹤云烟诗酒春池雨山僧道柳泉》中的“影将圆盖似,响与古琴同”,卷十《和郑悦山岁寒三友诗》中的“谁与抱琴岩下抚,试听天籁入弦来”,卷十一《寿永平太守单某六十》中的“素履好凭琴共淡,朱颜不待酒能红”,卷十六《文王庙》中的“窅尔千年垂易象,悠然一室有鸣琴”,卷十七《观剧》中的“抱琴小立月华边,消渴书生夜不眠”等。“琴”字在其诗集中出现频率如此之高,证明刘墉确实是会弹琴、喜欢琴的诗人。

[作者单位:齐鲁文化(潍坊)生态保护区服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