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桃李》是梁晓声继《人世间》之后在很短时间内推出的一部长篇小说,就其内容而言可以说是崭新的,因为较之于他此前的长篇作品,几乎没有任何主题上的关联性。显然,梁晓声极力想借助这一新作让人们尽快忘记《人世间》所带来的热度效应。此种意愿昭示的不单是梁晓声作为一位老作家依旧保持着的年轻冲动,更是表明功成名就的他在重新面对荣耀和喝彩时的难得清醒。也许,梁晓声确有继续陶醉下去的资本,但他最爱的还是淡定和清醒。他只想一如既往,以孤寂和创造向文学表达自己的热爱、感激和真诚。

其实,早在多年前,梁晓声便已通过《表弟》《婉的大学》《毕业生》等中篇“学子系列”指涉过《中文桃李》的主题,那时的梁晓声刚刚转入高校开启教学生涯,惯有的底层关怀意识使其自然而然地将写作目光聚焦在了身边的寒门学子身上。只是在传达这样的关怀时,忧切的梁晓声仅仅注意到了物质贫困之于他们的剥夺和阻碍,一时忽略了由此导致的精神贫困给他们造成的致命影响。如今,当梁晓声再次回到他的大学校园主题时,当年的那种忧切心态俨然和缓了许多。不过在我看来,这并不意味着梁晓声的现实关怀程度有所降低,而仅仅是他由心灵到头脑的写作转捩使然。

对于一个成熟的作家而言,洞悉现实的深度往往是同他的冷静程度成正比的。但必须指出的是,此种冷静绝不可能源自与心灵的绝缘。然而,我也不倾向于把《中文桃李》的写作视为梁晓声的一次刻意突破或者升华,我认为它甚至不是一次重续,亦不是一次回归。事实上,它单纯就是梁晓声针对自身一段职业历史的郑重回顾与总结。这一职业之于他的作家身份有着相当重要的镜像关系,能时时为其映现出文学的真实境遇,并贡献着个人的自我观照。所以,梁晓声以为值得为此进行一次认真的告别。在他这近乎庄严的告别过程中,我没有目睹到感伤和留恋,仅是见证了缅怀和执着。这不是献给已逝时光的缅怀和执着,乃是献给永恒文学的缅怀和执着。

因此这一次,梁晓声缩小了他的关怀空间,仅将视域限定在了大学校园的中文系,准确点说,即是他曾经执教过的汉语言文学专业。至于书里的主要人物,则是和自己隔了几辈的“80后”一代。其中的汪尔淼教授不妨看作梁晓声的夫子自道,而耐人寻味的是,这位教授虽难免与他众多乳臭未干的学子存在观点上的分歧,却始终不曾有过代沟层面的隔膜。此点与其说是基于汪尔淼教授宽容敦厚的人格魅力,倒毋如说是拜他所教授的文学本身蕴涵的自由精神所赐。或者说,汪尔淼教授实际上就是文学的某种化身。作为一种真理,文学成就着他的坚持。即便其传道授业解惑的对象,如李晓东、徐冉、王文琪等并不多么热爱自己的专业,甚至对自己就读的大学也心怀嫌怨,汪尔淼教授对此至多就是感到些许遗憾,他从不为此沮丧或是悲哀,而总是设法同他们对话,了解他们,启发他们。他知道,这正是自己的职业价值所在。他更知道,自己压根儿没有责备这些学生的理由,爱或不爱原本就不是他们的过错。

毫无疑问,现实主义一直是梁晓声充分信赖的,可对于批判他却始终有所保留。这倒不是因为他怀疑批判的效用几何,实则是由于他更信仰爱的力量。爱不拒斥批判,但它必然把理解、肯认甚或包容置于第一位。有鉴于此,我们不难发现,汪尔淼教授的坚持里同样含有妥协的成分。也就是说,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观念是他无法忍受的。他的真理本质位于中庸地带,但此处的中庸绝非调和主义,更不可能消弭是非原则的界限,否则他的坚持就没有了意义。然而消弭依然是存在的,梁晓声试图经由汪尔淼这一形象消弭师生之间暗藏的对抗情境。这种情境是似有似无的,但却是真实的破坏力量。基于此,梁晓声似乎有意在小说中设计了一个误会,即徐冉被同学们当成告密者,导致汪尔淼教授颇受欢迎的“评论指导”课突然改为了“唐诗宋词欣赏”课。梁晓声在此设计的误会是具有暗示性的,带有善意的,点到为止,体现着他一贯用于化解矛盾而非制造矛盾的文学智慧。

显而易见,梁晓声意欲肯定的师生关系是一种爱的关系,这也是文学和人类之间的关系。他们相互依存,彼此给予。除却欣赏和感激,他们之间再也容不下别的什么。由此说来,汪尔淼教授和同学们之间的关系亦可看作文学与后者之间的关系,他之于同学们的影响,即是文学之于他们的影响。他不断借用各种经典作品点燃自己,照亮学生;他毫不计较结果,而一味相信行动本身。或许,汪尔淼教授的力量还远远不够强大,不足以改变多数学生对于文学的无知和偏见,但他春风化雨般的教诲却是毋庸置疑的。表面看来,他的影响是微弱的,内里又是深远的。在小说的结尾,我们看到的恰是这一深远的影响:

我和冉经常一起缅怀汪先生。

我俩都因为人生中有过这样一位老师而感恩我们那所没名气的大学。

也感激中文——确切地说,是汉语言文学专业。

事实证明,已然死去的汪尔淼教授仍旧活着,梁晓声再一次确认着文学所赐予的精神世界的永恒。可是,他终究不肯为此遮蔽另一种真相。故此,他同时又让我们看到,当李晓东积极动员同窗撰写怀念汪先生的文字时,却有人给出了这样的回复:“李晓东,我们和你俩不一样——你们两口子,沾尽了汪先生和专业的光,还因为是汪门弟子而大出风头!我们可没从他那儿得到半点好处,特别是我,中文已把我误到了现在,是我心口永远的痛,求求你了,别再用你俩的想法烦我!”这种无情的现实固然可以解释为梁晓声的一种文学反讽意图,但我以为其深层动机则是想要着力呈现文学遭遇的时代命运。难能可贵的是,梁晓声无意规避这样的命运,哪怕它是西西弗式的命运,也唯愿以自我承担来向文学表露由衷的敬意。

不得不承认,汪尔淼教授所身处的是一个对文学不那么友好的年代,可恰是这种不友好才令他的坚定有了崇高的意味。所以,他不会抱怨那个年代,就像他不会抱怨自己的学生。对于他们,他向来是用理解替代了期待。顺乎这一指向,《中文桃李》以更多的篇幅描写了中文学子们在那个年代的困境与挣扎。他们所有的选择几乎都是一种假象。毕竟,真正的选择属于自主的行为,可在他们那里,个人自一开始就被家庭、学校以及时代裹挟着,故享受不到多少自由的权利。而在个性难以发展的空间里,所谓的选择也只能是从众和跟风。所有人的选择皆无两样:上最好的大学,去最好的城市,找最好的工作。这样的选择无疑是被动的,反映出的也不可能是其真实的热爱,但问题是,他们可能有真实的热爱吗?事实是你只有在自由的状态下,才可能选择你所爱的,并且爱着你所选择的。不然,你便无法选择,亦无法热爱,可能有的只是侥幸的成功和虚荣的满足而已。

没有真正的选择,也就没有真正的拒绝,这一点在徐冉身上得到了有力印证。尽管她十分嫌弃自己的大学既非“211”亦非“985”,哀怨“我不该落这么个下场”,却无论如何也不敢索性将其拒绝。徐冉尚意识不到,她对这所大学的不满暴露的其实就是对自己的不满。带着对自我的怨恨,她又如何能够日臻完善自身?在她的世界里,只有亏欠和偿还,没有馈赠和感恩。我们不难发现,徐冉要消除自己的不满和怨恨,唯有不时对现实进行修正,而这样的修正却又并不能使其距离自我越来越近,因为她的修正行为完全是适应现实的自我损伤。正如她对自己的汉语言文学专业兴味寡然,不等入学即开始勤习对外汉语课程,一心想通过考研改换专业,目的就是将来更易谋到高校的教职;但她却自始至终未能认识到,自己的这一选择照样是盲目的。她拘囿于当下的功利目光注定洞见不了未来的方向,从而亦势必难以应对现实的任性与多变。不可否认徐冉是极其努力的,但她的努力一向与勇气无关,那么这努力亦脱不去苟且的成分了。抑或说,徐冉的努力仅止于一种欲望,而且是背离了个体精神意志的欲望,于是她只能任由这种欲望无限降低自己,而不是随时提升自己。

值得注意的是,徐冉在人生起点之际的选择已然沦为了一种背叛,她不能不背叛自己贫困的出身,不能不背叛自己不幸的命运。相对于李晓东和王文琪,她的背叛是义无反顾的,甚而可能因此招致终生的迷失。梁晓声将这三个人物分别安置在三种不同的家庭中,旨在暗示阶层作为时代话语的重要功能。它确乎以某种命定的方式潜在限制了社会的公平,不过梁晓声好像又无心质疑它的存在合理性。在梁晓声眼里,命运是用来和解的,不是用来对抗的。换言之,我们身在命运之中,命运并非我们的他者。梁晓声更希望见到的是阶层间的碰撞和协商,以便借此探察人性的真伪和得失。他让来自中产家庭的李晓东同菜农家庭出身的徐冉走到一起,让属于高干家庭的王文琪同李晓东成为密友,一方面是想以此破除阶层固化的迷信,另一方面也是要突显出身所带来的某些决定性影响。有鉴于此,梁晓声不吝笔墨道出李晓东和徐冉在省城及京城企图安身的艰难,而这对王文琪来说却是易如反掌的选项。

就其所学的文学专业而言,不同的出身亦可见出不同的态度。它对于徐冉是奢侈品,对于王文琪可有可无,只有在李晓东这里,文学才多少展现出一些应有的吸引力。看得出,梁晓声对李晓东所处的这个阶层青眼有加,以至于从头到尾仅让李晓东一个人亲近文学,不曾放弃阅读名著的习惯。亦正由于此,李晓东得以一直表现出成长的状态。梁晓声意欲借此告诉我们的是,文学永远在恩典着所有的人,但唯有对其敬畏者方能成为真正的受益者。李晓东最后向故乡灵泉的回归,看起来是因父亲病逝被唤醒的孝心使然,实则是文学给予他的灵魂启示,诚如苏东坡所言的“此心安处是吾乡”。此时,汪尔淼教授既已故去,作者梁晓声本人则干脆亲自出场,走进《中文桃李》,来到灵泉作了一场题为“文学与人生”的讲座。他就是这样在竭力维系着文学的薪火,亦是在为衰亡的文学招魂,真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最后需要提及的是,李晓东和徐冉的回归并不一定具有说服力,因为在他们刚上初一的儿子看来,父母从北京回到灵泉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这反而激发了儿子未来重返北京的斗志,用他自己的话说:“等我以后成了北京人,一定把你们接到北京去享福。那时咱们的家,就不会是现在这种家了!”显然,新一代的逃离正在进行,这仿佛是命中注定的轮回。只是,这个孩子还能有他父母那样的幸运吗?与汪先生相遇,与文学相遇。在文学之殇的表层叙述之下,《中文桃李》不动声色地言说着一个时代的等级忧患和教育隐痛,应该说,这才是梁晓声的写作核心所在。可是,我的心绪却始终离不开汪尔淼教授这个背景性人物,透过那桃李的纷繁,我望见的是园丁的孤独。所以,我更愿意把《中文桃李》视作一位文学教授的写照:春风化雨育桃李,润物无声洒春晖。

(作者单位:北京语言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