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鲁迅先生的小说,较之《狂人日记》《阿Q正传》《祝福》《伤逝》等这些名作,我始终最爱读的是不那么引人注目的《在酒楼上》和《孤独者》,而这两篇中,又格外偏爱《在酒楼上》。尤其是人到中年后,我在心迹上越发觉得自己与主人公吕纬甫简直就如同兄弟。

曾经,感觉他是那样的可怜,为他所生的时代深感悲哀,直至自己也饱尝人生的酸甜苦辣后,才幡然领悟当年那居高临下的轻狂制造了多么深远的隔膜。如今再读,总认为它就是自己青春时期的一帧影像,停留在幽暗的背景里,孤独且悒郁。其实,也唯有这一点是一直不曾改变过的吧。

我时常进出S城那个名叫“一石居”的小酒楼,只是为了和自己独处片刻。“狭小阴湿的店面和破旧的招牌都依旧”,最多容留一抹岁月的沧桑,否则我的情感慰藉又何以托付?当然,我自以为这样才是离鲁迅先生最近的。

我就像个小说的门外汉或是入戏太深的看客,固执地把文本里的那个叙述者“我”视作了先生本人,每次登上“一石居”的小楼,说是和自己独处,实则还是为了同先生待在一起。有时,我干脆将自己与先生混为一体,以至于竟同他一道远行,一道回乡。先生有回乡的情结,我也有。先生的回乡情结是矛盾的,我也是。

或许,那季节不是深冬的雪后,或许,那风景也并不凄清,但那“懒散和怀旧的心绪联结起来”的情状却颇有些相似。在这不大的城里,先生“寻访了几个以为可以会见的旧同事,一个也不在,早不知散到哪里去了”,路过曾经执教过的那所学校门口,“也改换了名称和模样,于我很生疏”。于是,“不到两个时辰”,先生的“意兴早已索然,颇悔此来为多事了”。而在我,这同样是回乡的寻常遭遇,故此,亦便日渐惮于回乡的冲动了。

事实上,之前先生已在《祝福》里表达过回乡的困惑:“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三天下来,特别是在镇上碰见祥林嫂后,那一切的尴尬更令其坐立不安,暗自思忖:“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故乡就是既让你牵挂又让你逃离的地方。

先生已然明了,自己与家乡愈加格格不入。可是,先生忍不住还要回乡。因此,这次“从北地向东南旅行”,先生又特意绕道访问了他的S城。空间还是那个空间,但所有熟悉的景象几乎都已被时光带走。似乎,先生此行就是为了见证这些。伤感也好,惆怅也罢,先生真正想要面对的仍是他自己,即同旧地旧时的那个“我”重新相遇。我知道,先生在乎的不是空间,是时间,是那个在流逝长河里沉浮着的自我。

尽管物人皆非,自我终究无恙,因此先生难免自得。面对既有的失去,他虽“略带些哀愁”,亦还是“很舒服的呷一口酒”。“酒味很纯正;油豆腐也煮得十分好”,这不变的滋味让先生一下子就找到了过去的那个“我”。味觉激活的不只是记忆,更有自我的在场,所有的失落也都在这一刻获得补偿。

先生是个极会照料自己的人,最懂得如何与自我相处。所以即便他是寂寥的,却又能满足于这种寂寥,正如他说自己在酒楼上“渐渐的感到孤独,但又不愿有别的酒客上来。偶然听得楼梯上脚步响,便不由得有些懊恼,待到看见是堂倌,才又安心了……”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先生最是惬意。

我无法介入,只好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恰在此时,我才恍然意识到先生的自恋和自怜。那么,他喜欢这样一种孤独,难道不是因为对某种亲密关系的刻意回避?那么,他去寻访“几个以为可以会见的旧同事”究竟又是为哪般呢?是否终是为了那个曾与其共事过的“我”?

这样看来,见或不见也就不那么紧要了。先生只想感觉时间的流逝,谛听自我走向往事的脚步。他注意到楼下废园里的几株老梅和一株山茶花。然而,这难得的生机促使其体验到的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某种敌对的紧张情绪:老梅“毫不以深冬为意”,山茶树“愤怒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也许先生以为,仅有衰败方是与废园相配的吧。在这里,他只想看见消逝和伤怀,因为这样才能让其更好体会自我的存在——那在时间里的悲剧性诗意。先生独自咂摸着感伤,这感伤应属于与别人无关的自恋式激情。

好在旧友吕纬甫及时出现,这是先生的旧同窗,亦是旧同事。之所以说旧,不过是在表明这是一段已被中止了有些年头的友谊。而在同对方相认之前,先生仍是有些矜持的,“——假如他现在还许我称他为朋友”。这再一次使我确认,先生之于亲密关系委实是淡漠的,同他人的交往始终保持着防范性的主动。

吕纬甫的到来使先生那浸淫于伤逝的情怀得以为继,毕竟,此人的整个状态均迎合了先生正在品味的时光不在:他的面貌明显变样了,行动也“变得格外迂缓”。总之,他是“很不像当年敏捷精悍的吕纬甫了”。

但是,先生也察觉到,在打量废园时,吕纬甫却“忽地闪出我在学生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先生看似漫不经心地写到此点,其意仅是一个铺垫,以便接下来证明这个他所熟识的旧友确实已不复存在。只是,在目睹这二人对于废园的不同反应后,我蓦然领悟到,吕纬甫的内心可能仍保留着些许青春年代的理想光芒。

相比之下,先生倒是显得世故些。或许,世故一词用得不恰当,我想说的是,先生要比他的这位旧友更会生活,更知道怎样爱自己。故而,先生懂得拒绝,懂得逃离,借助于相对恝然的情感方式保护好自己。

相反,吕纬甫好像不会这些,所以他只能接受更多的无奈。于是,先生还是先生,而吕纬甫却不再是吕纬甫了。可难得的是,吕纬甫居然很清楚自身这种不情愿的改变:“看你的神情,你似乎还有些期望我,——我现在自然麻木得多了,但是有些事也还看得出。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终于辜负了至今还对我怀着好意的老朋友。”至此,我终于明白了吕纬甫的善良和苦心,原来他如此看重别人的感受。

吕纬甫不像先生,与他人他物宁愿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敢多情。吕纬甫坦然接受了生活的改变,在我看来,这同样是难得的。遗憾的是,他又多少有些不大甘心,因而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你不知道,我可是比先前更怕去访人了。因为我已经深知道自己之讨厌,连自己也讨厌……”

读到这里,我豁然意识到,《在酒楼上》又何尝不可以被当作一篇关于成长的小说来看?吕纬甫对于眼下自己的讨厌,难道不就是根源于某种拒绝成长的潜意识心理?由纯真到庸俗,其间所经历的不就是成长的代价吗?先生对于已逝光景的感喟,其实也是成长带给他的身不由己使然吧。

不同的是,吕纬甫虽说不喜欢,却也还是服从了生活的安排。这可以视为一种和解,而我更愿意视其为一种勇气。勇气同无奈难道不是矛盾的吗?一时间,我还真有点说不清。我只知道,吕纬甫为母亲做过的那些,后来我也做过。

他去为夭折的三岁小兄弟迁葬,为邻家的女儿阿顺买剪绒花,若在年轻时,想必他是不肯做的。在他眼里,这都是些再无聊不过的事情。而今,他却心甘情愿地做了,即使由于客观原因做得无法到位,他也不忍如实告诉母亲,只为“使她安心些”。

可见,吕纬甫虽离过去的自己远了,但却离现在的母亲近了。当年那个特立独行、目空一切的吕纬甫,此时竟会重视起母亲、兄弟和邻居。说到小兄弟的尸骨已“踪影全无”,他甚至动了情,“眼圈微红了”。而为不让阿顺失望,他则勉为其难地吃下了那一大碗荞麦粉。他说:“然而我毫不抱怨,因为她过来收拾空碗时候的忍着的得意的笑容,已尽够赔偿我的苦痛而有余了。所以我这一夜虽然饱胀得睡不稳,又做了一大串恶梦,也还是祝赞她一生幸福,愿世界为她变好。”吕纬甫将此解释为“旧日的梦的痕迹”,并不想当真,可它透露出的却是真实的同情之心。

也恰是这样的同情之心为吕纬甫重建与他人之间的亲密关系提供了可能,他认为自己这是在变俗,而我却以为这是他趋于成熟的表现。的确,吕纬甫长大了,从天空回归了大地,放弃了飞翔的理想,却播种了现实的爱。看着此刻的吕纬甫,不知不觉,我的立场开始向其倾斜,最后竟然觉得自己就是吕纬甫。

向来,我跟母亲是疏远的,因为不喜欢她的迷信,不喜欢她的从众,总怕她的庸俗耽误了自己的高洁。她的头疼病一犯,便会抱怨是故去多年的父亲又在对她发泄不满,要我晚上务必去给父亲烧纸。对此,我是不可能理睬的,实在搪塞不过去,就用谎言来敷衍。

奇怪的是,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慢慢顺从起了母亲,再听见她抱怨头疼,竟会主动表示当晚就给父亲烧纸。我真的就那么做了,而且做得还很认真。

还有,平素探望母亲,我习惯给钱,心想她需要什么,自己可以随意去买,这于她于我都更省心。可母亲不以为然,她倒是希望我能携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去看她,哪怕是些廉价的东西也好。这样,她的邻里们都能看见,知道她有个孝子,好使她脸上有光。而我,对她的这种要求更加气愤,随即用一句话回㨃过去:“我来看望自己的母亲跟她们有什么关系!”

我就是憎厌母亲的这种虚荣,所以绝不肯退让,照样我行我素。但今天,我终究还是悄悄改了,每次去看她,都携上大包小包的东西,并不管她需要不需要,只要她开心就好。我想,我已有能力去理解母亲不幸的历史,我接纳了她,同时也接纳了我自己。

我与吕纬甫又有何不同呢?只是,在向对方讲述自己的现状时,他老是把“无聊”“敷敷衍衍”“模模糊糊”“随随便便”之类的词语挂在嘴边,这俨然属于一种掩饰和妥协,说明他很不想直面自己的现在。换句话说,过去仍未能使其释怀。

但吕纬甫到底还在顽强地活着,靠教着他过去所不屑的“子曰诗云”。是的,他向生活低下了曾经高昂的头颅,可我却不认为这就是认输,他不过是晓得了生活的坚硬内核,变得柔软了一些而已。生活教会他的都是足以令其谦卑的智慧。他的掩饰是个盾牌,他的妥协是种策略,有鉴于此,我是否可以说,吕纬甫从未放弃过战斗?

先生可能没有看到这些,他仅仅看到了吕纬甫过得不如他好,只是这次,他没有像对待阿Q、孔乙己和魏连殳等人那样“哀其不幸”。先生的哀并非是爱,而是可怜,可怜的情感里隐含着某种居高临下的冷漠。故此,它不作拯救,只会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一死去,为了愤恨,也为了控诉。

对于吕纬甫,先生将可怜换作同情,因此这也是其距离自己笔下人物最近的一次。吕纬甫能够活下来,无疑亦与此有关。显而易见,这次先生是将吕纬甫当作同类,后者的孤独印证了他自己的孤独。《在酒楼上》写的是两个人的孤独。这样的孤独又让我将先生和吕纬甫重合在了一起,我终于不再像过去那样纠结,究竟谁才是这作品里的真正主人公?至于来到S城的我,究竟是先生还是吕纬甫?

说起来,先生重逢的吕纬甫即是另一个可能的自己,问题是他并不认可这个自己,他仅想以此来进一步对照和确证自己的成长是令其满意的。这样的对照和确证,其实早已在《故乡》里通过闰土完成过一回了。

成长在他人那里落得的失意与颓败,在先生这里反馈出的总是伤感的满足。所以最终,先生注定是要带着这种满足同他们分道扬镳的:“我们一同走出店门,他所住的旅馆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门口分别了。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

一个“很爽快”好像多少有些反讽的意味,然而无论如何反讽,先生的感觉仍是轻松的、自满的,他照旧无意于亲密关系的维系。事实证明,先生还是更愿意把吕纬甫们继续留在自己的身后,毕竟这阻挡不了他个人通往未来的道路。

(作者单位:北京语言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