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轻读者了解梁晓声,是从他的长篇小说《人世间》改编为同名电视剧开始的,作为代表新时代现实主义文学创作新高度的优秀作品,《人世间》于2019年以最高票获得第十届茅盾文学奖。2024年,梁晓声的文化随笔集《不装深刻》问世,在这部关于人性观察和社会思考的笔记中,梁晓声通过对社会生活的独特审思和对中外文学经典的新异解读,再次有力印证了他浓厚而真挚的草根情结和平民情怀,再度集中表达了他对“文学即人学”这一重要文学观的深透理解。
“不装深刻”这个表述通常意味着某人或某个群体放弃高高在上的自负或颐指气使的倨傲,平等地与他人进行对话交流。不装深刻是一种追求真实的科学立场和祈望真诚的人文态度,它强调在表达文学理念和美学观点时,不应过分追求哗众取宠或语出惊人,而是应当公允平实、客观冷静地分享审美见解和创作感受。这种立场和态度体现了对文学本质的深刻理解和充分尊重,避免言过其实,尽可能使文学更加贴近实际、贴近生活,以使作家和读者之间建立起更加畅通、更加灵活的沟通和互动渠道,不装深刻不仅适用于文学创作,也适用于日常生活中的人际交往和思想交流。
《不装深刻》不仅是梁晓声对中外文学现象和文学作品的独到解读和新颖分析,也是对人的本性和社会肌理的深度揭示与精准切入。梁晓声在书中真诚坦率地分享了自己的所思所感所悟,他没有一味注重文字表达的光鲜华丽或观点见解的惊世骇俗,而是以一种平和的语气和质朴的语言,让读者欣然接受他的文学思考和创作感悟,进而实现了“不装深刻”的写作初衷。事实上,文学真正的深刻是在作家内心净化的基础上,表现出率性而为、由内而外的精神状态,毕竟作家内心的清醒和理智是无法借助“深刻”的外衣加以表露的。在《不装深刻》一书中,作家内心越虚伪越矫情,“深刻”的外衣就越浅薄越轻浮。于梁晓声而言,“深刻”绝非其文学创作的标准和目的,而是其某种叙事策略或表达方法。作家与读者之所以需要沟通,未必需要作家提供某些深刻的道理,也未必需要作品具备某种教化功能,作家与读者之间沟通的本质,在于作品传递出源于作家内心深处的真情实感,进而使作家与读者达成共情、实现共鸣。审视梁晓声的文学创作历程不难发现,其作品于无声处显魅力见力量的根本原因在于,他把真实作为文学创作的归宿,也就是说,梁晓声以自己人生经历之“真”,凝视和善待平凡生活中的小人物;以文学创作的深度共情之“真”,观照和书写普通大众的寻常人生。阅读梁晓声的诸多文学作品,会使人们强烈感受到“真”是一种沉积于作家内心深处的精神力量,它根植于现实生活,是作家与外部环境及各类人群接触之后产生的必然结果。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不装深刻》告诉我们,人终究是要回归真实、回归质朴,文学创作如此,生活本身亦如此。庄子说:“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当作家真诚的心绪遇到读者拙朴的灵魂,一切感动的发生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换言之,透过作家真诚的情感,读者往往能清晰地触摸到人性的温度。
作为茅盾文学奖获得者,梁晓声是有资格“深刻”的。但是,梁晓声给读者的印象总是宅心仁厚、朴实温情,如同一位关心百姓生活和关爱年轻人成长的敦厚长者。在《不装深刻》里,梁晓声意欲破除人们对“深刻”的执念和曲解,当然,这也是他多年生活、阅读、创作的经验总结和反思成果。梁晓声自幼酷爱读书,从各种“小人书”到各类中外文学名著,他始终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并从中获取文学创作的丰富营养,当其作品陆续问世后,很多读者对梁晓声的评价是“思想挺深刻”。但在从事写作40多年后,梁晓声反而对“深刻”一词有了新的认知,“我们读小说,看戏剧或电影,最习惯的评语是‘深刻’——当我们这么说时,实则意味着,在潜意识中我们试图表明自己也够‘深刻’,而我们不过是将‘深刻’之思想与‘深刻’之印象有意无意地混为一谈了。多数情况下,我们所获得的是‘深刻’的印象而不是‘深刻’的思想”。梁晓声认为“装深刻,很累。有不少人不嫌累,仍在装”。他依循自己的阅读经验明确主张,西方类似《等待戈多》的作品已经将“深刻”表达得非常透彻精确,并据此反复强调:“人类社会需要文学艺术通过‘深刻’之印象,将深刻之思想最大程度地深深‘刻’在人类的意识中。”在《不装深刻》新书发布会上,梁晓声进一步分享了对“深刻”的理解:世界发展变化的逻辑其实是非常简单的,但人类的行为和思想常常被自己的主观意识复杂化。这种对“深刻”内涵的彻底颠覆和重新界定,不仅反映了梁晓声对生活与文学内在关系的真实看法,同时也体现了他对“不装深刻”理念的秉持与恪守。在《不装深刻》中,梁晓声对《阿Q正传》《羊脂球》《包法利夫人》等中外经典名作进行了解析和阐释,认为这些作品之所以优秀,并不是由于它们在人类历史上首先提出了某种深刻思想,而是因为作家塑造的阿Q、羊脂球和爱玛等人物是真实可信而令人印象深刻的,这些人物有着独属于自身的闪光之处。梁晓声有意规避了学院派的阅读模式,而是以一种极具带入感的行文和语调,向读者传达了每部小说的艺术亮点和美学魅力,特别是他运用对不同经典作品进行比照阅读的方式,给读者提供了一种贯穿整个文本、凝练鲜明主题的阅读示范。梁晓声不仅在阅读上不再装深刻,在文学创作上也思考了“装深刻”的负面作用——“每当我在创作过程中想要证明自己是有‘深刻’思想的,我塑造人物的初心便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干扰。”有鉴于此,梁晓声鲜明地提出“抛弃故作‘深刻’的伪装,其实是自我解放思想,回归真实的本我”,这表明一位优秀作家在成长过程中,如果未曾经历过以“深刻”祛魅进行自我否定,那几乎可以说这位作家就未曾成熟过。
梁晓声被誉为当代中国文坛的“平民代言人”,相较于大时代大题材的文学书写,他更关注变革时代小人物的生活与命运,以叙写平凡人的故事,重新确立了“文学即人学”的创作理念,且将平民立场和人文情怀贯穿写作始终,他的文学作品深深触及社会现实,直击人的灵魂深处,聚焦照亮人性的善恶。而在文学创作之外,梁晓声更是悉心孝敬父母,用心帮衬兄妹。可以说,梁晓声不仅把人性写进了文学作品里,而且也写进了自己的生活中,他坚定地相信:文学有一种功能是“化人”,即“提升人性、提高人的综合素质”。在《不装深刻》中,第一章“人啊”和第二章“从看动物到看人”的八篇札记,大多从人性角度剖析社会痼疾陋习衍生滋长的终极根源,通过述说历史故事、叩问古人灵魂、解析现实悖论、寻找人性出口,最大限度地抵达澄澈的心灵深处和阔远的精神界域,实现对珍存人类圣洁灵魂的人文世界的回归与守望。第三章“我不愿再装深刻了”的四篇文化随笔梳理了现实主义在中外文学中的演变,剖析了“深刻”在文学中的表现与功效,特别是对中华文化的本质、特征、规律和效能进行了颇具创意的阐释,以鲜明的主题、开阔的视野、新异的观点,从纷杂的社会现实中点燃理性之火,把最能表现时代的文学现象加以升华,厘清它们赓续的脉络,引发读者思考,传递正向的价值观。正如作者在《文化的好与坏》一文中所写的那样:“大多数人,只要愿意,不但是文化受众,还完全可以是好文化之提供者、传播者。”
梁晓声的《不装深刻》系统分析了18世纪、19世纪前后法国、俄国、美国、英国、德国的经典文学作品,深入探讨了中国新文化运动以来的文学成就,重新审视中西方经典文学,通过分享重新阅读经典的体悟,为青年读者奉献了一堂精彩绝伦的中外经典文学通识课,为文学青年提供了一份充满哲思的阅读指南。《不装深刻》告诉人们,读书可以看到人性的多维向度,可以打开生活的多重维度,正如书中所写:“读书的目的,不在于取得多大成就,而在于,当你被生活打回原形,陷入泥潭时,给你一种内在的力量。”
(作者单位:黑龙江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