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惯于描绘宁静的湖泊风光,仅以唐宋名家为例,范仲淹说“波澜不惊”,欧阳修曰“十顷波平”。白居易眼中的西湖是“水面初平云脚低”,刘禹锡笔下的洞庭湖则是“潭面无风镜未磨”。似乎湖水之波平如镜已成共识。然而,我却忍不住要写一处动态的湖泊景观,它是位于浙江省杭州市淳安县的千岛湖。
我对千岛湖的最初感性认识是三年前从电视上获得的。2020年7月7日起,千岛湖陆续开闸泄洪,以缓解汛期水位过高的险情,至8日上午10时许,大坝九孔悉数开启。此乃1959年千岛湖前身新安江水库建成后首次九孔全开,每秒泄洪流量为6600立方米,加上常规发电流量,每秒排水达7800立方米,半小时的泄洪量即相当于整个西湖的储水量。湍急的湖水携着无数活蹦乱跳的大鱼俯冲直下,极目望去,但见浪花奔腾;侧耳倾听,只闻涛声如雷。当我在电视机屏幕上看到壮观的千岛湖泄洪景象时,顿时颠覆了原先的传统湖泊观,一个似诗非诗的句子蓦地涌上心头:千岛湖水不尽流。
这个想法最初源于视觉冲击,是对湖水瞬间运动状态的实时写照。然而,随着岁月流逝,对于“千岛湖水不尽流”的含义,我渐渐有了比较全面和更深层次的认识。
千岛湖水不尽流,首先是对其形成机制的真实记录与客观反映。
事情得从千岛湖的前身新安江水库说起。在长江三角洲南缘,皖南山地、浙西丘陵到杭嘉湖平原一带,山清水秀,土地肥沃,可归入广义的江南鱼米之乡。该地区水系发达,河网密集而畅通,最主要的河道从黄山发源,蜿蜒东行,一路纳流汇合奔腾入海,故不同河段具有不同名称,最著名的河段分别是新安江、富春江和钱塘江。为充分发扬水利而抑制水患,新中国成立后,在江上兴建水利工程的设想被提上日程。1957年4月1日,新安江水库大坝主体工程开工。1959年9月,大坝最后一个导流底孔被封堵,水库开始蓄水。建成的新安江水库大坝坝顶长约466米,最大坝高105米。水库洪水位水深108米,面积达573平方千米,最大库容超过216亿立方米。新安江水库是截留新安江一段河道形成的扩展蓄水区,上游有数十条江河注入,下游通往富春江、钱塘江,直至注入滔滔东海。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言足以描述新安江水库及其后继千岛湖的运动状态了。
千岛湖水不尽流,也是对其建设过程的真切追忆与深刻反思。
作为国家第一个五年计划的重点工程,新安江水电站是新中国成立后“自己设计、自制设备、自行施工”的第一座大型水力发电站,产生了举世瞩目的工程技术成果、经济效益和社会影响,有效带动了区域农业生产的发展、发电能力的大幅提升、交通运输业的改善、水资源的有效利用等。但其建设过程也异常艰辛。水库是大江截流、山谷与低地蓄水后形成的,修建过程中必然要改变所在地区的原貌。除了移山填壑,最大的工程便是迁走原有居民。新安江水库的集水区域广达10000余平方千米,水面面积近580平方千米。如此广袤的蓄水区域涉及淳安、遂安两县的8镇29乡、千余村庄及255家工厂,覆盖30余万亩良田,27万多间房屋。世居于此的约29万居民都必须迁出库区。于是一场罕见的大移民运动全面展开。
岁月无情,正如一去不返的千岛湖水,其中渗入了太多移民的艰辛。时光荏苒,带走了可以迁徙的民众,却留下不可搬迁的建筑物。如今,在微波荡漾的千岛湖底,仍然静悄悄地沉睡着无数城镇村落,两座千年古城便是其中的代表。一座叫贺城,另一座叫狮城,分别是淳安和遂安的古县城。
贺城自建安十三年(208)建城,后成浙西重镇,从东汉、三国到晋、隋皆为郡治所在。南宋绍兴元年(1131)更名淳安,因地处浙皖交界,城市交通便利、经济发达、文化繁荣,沈约、李白、王维、范仲淹、朱熹、陆游等文化名人都曾在此地留下足迹。作为遂安古县城的狮城,史载于唐武德四年(621)迁至现址,因背倚五狮山而得名。狮城共设东南西(大西小西)北五座城门,门上皆建有城楼,颇为壮观。狮城深受徽商与徽州文化影响,经济和文化均较发达,城中多望族。城内建有多处寺庙、各姓宗祠及功德节孝牌坊。
就是这样两座历史悠久、人文厚重的古城,因处于新安江水库库区而必须舍弃。随着大坝工程渐趋完工,库区蓄水不断上涨,古城几乎瞬间完整地被水吞没。2001年9月开始,千岛湖旅游部门对水下狮城开展了为期11个月的探查,发现古城整体状况良好,建筑和街道基本维持原状。后又进行水下探险和摄影,捕捉到大量珍贵镜头。狮城北门城墙仍然完好,王氏节孝牌坊依旧屹立,北大街两旁的屋舍照样并列,一切仿佛定格在1959年的那一刻。
经过多次勘测调查和研究探索,古城的复原与开发工作启动。建造深水观光潜艇“天清号”和水下悬浮“阿基米德桥”的计划正在试验中,在地面部分仿造水下古城的千岛湖狮城博物馆已建成开放。古城人的怀旧情结挥之不去,世居淳安的老人余年春花费半生精力绘制出详尽的贺城、狮城示意图和新安江水库淹没村落图。回乡寻根的台湾作家龙应台竟在图上找到当年居住淳安的母亲的名字,激动不已并将老人的图誉为“浙江文化之宝藏”。流水无情,故人有意,如烟往事将长存于心而永不泯没。
千岛湖水不尽流,更是对其历史积淀的深情追思与由衷敬仰。
20世纪80年代,随着内地改革开放的深入,旅游产业迅速发展。浙江杭州亦不例外,烟波浩渺的新安江水库成了当地开发旅游业的有利资源。水库中原本就矗立着1078座残留山脊或沙洲,于是新安江水库得以华丽转身,成为仪态万方的千岛湖。
千岛湖上的众多岛屿中,有一些已经开发成引人入胜的旅游景点,野桂飘香的桂花岛、猴群嬉闹的猴岛、体验浪漫情怀的月光岛、览尽湖光山色的梅峰岛等即为其中代表。然而我最推崇龙山岛,因为它在奔流不息的历史长河中留下了深沉的人文积淀。龙山岛原是水库蓄水之前的浙西名山,水淹后因形似卧龙而得名,是千岛湖中心湖区最大岛屿。南宋大学者朱熹当年应邀讲学的瀛山书院即在淳安。当地传说朱子曾在此留下名作《观书有感》:“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龙山岛上建有石峡书院和半亩方塘以资纪念。龙山岛山顶建有仿古的钟楼,楼前广场上摆设着代表吉祥、如意、祈福的多口铜钟。码头边的山坡上建有龙山牌坊,沿坡竖立着方储、朱熹、戴震、胡雪岩、詹天佑、陶行知、胡适等与淳安有关的历代名人塑像,景点名为“圣山之魂”。
岛上最引人瞩目的是纪念明代著名清官海瑞的海公祠。海瑞一生经历了正德、嘉靖、隆庆、万历四朝,嘉靖三十七年(1558)任淳安知县。海瑞在此为政四年,“以利民为本,身体力行,政绩丕显,清风远扬,百姓爱戴”,人称“海清天”。卸任时百姓自发在贺城为其建生祠、塑肖像、立“去思碑”。现有海公祠系1985年重建,由望湖台、门楼、正厅、中堂和思贤院五部分组成,建筑风格融合徽派建筑与淳安民居特色,雕梁画栋,飞檐翘角,尤以三雕(木雕、砖雕、石雕)见长。祠堂门外建有颂扬海瑞功德的“刚峰林”“不染池”“海瑞施粥”等景点。后堂屹立着高达三米的海公塑像,而正厅前“去思碑”犹在,身临其境不禁顿生穿越时空之感,仿佛海清天正欲踏上新的征途,淳安城万民空巷深情道别,而我们也跻身其中……
千岛湖水不尽流,奔腾入海不回头。任凭逝者如斯,必有记忆存留,传承历史万代千秋。
(作者单位:东南大学创造工程与创造教育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