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神话传说是每个民族最早的精神文明之花。相比而言,神话产生的要早些,神话之后,方有传说。神话完全虚构,是先民臆测性的解释;传说则带有历史的影子,体现了先民改造对象世界的欲求,主体性逐渐凸现。传说再朝前发展,记载大事就成了“历史”,而登不上历史的大雅之堂的琐闻,便是“小说”。“小说”的构词法与“小吃”类似。

《夸父追日》载于《山海经》。严格地看,应是传说而非神话。它说了这样一件事:夸父去追赶太阳,追了一天,很渴,想喝水,就到黄河渭水上去饮,可黄河渭水水量不够,于是他又朝北去寻找大泽,还未找到,就渴死了。夸父死时丢弃了他的手杖。后来,这手杖竟然长成了一片枝叶繁茂的桃林。

据《山海经》,夸父是炎帝后裔,他“珥两黄蛇,把两黄蛇”。所以称“夸父”,笑其自大也,《说文》释“夸”曰“奢”。这样,“夸父追日”,是喻其“不自量力”。

我的看法正与之相反。

第一,夸父追赶太阳,恐怕源于先民们的太阳崇拜。确实,太阳出来亮堂堂,还温暖。太阳底下,生机盎然,鬼魅遁形,对此,先民们能不顶礼膜拜么?

第二,能追赶太阳肯定不是俗人而是伟人。换个视角,“夸”就是“大”呀!所以,夸父一旦渴了,黄河渭水的水量不足以解其渴,还要北去寻找大泽饮水。这个细节,衬托了夸父的高大和伟岸。

第三,追赶太阳的夸父虽然不成功,最终死了,但他弃置的手杖却繁育出一片桃树林,“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文天祥《正气歌》),以喻其死而不死,精神永垂,这是何等的了不起!换句话说,即或命运如磐,不可战胜,但人类的意志也不会低头屈挠。

古人谓:“作者未必曰然,读者未必曰不然”,西哲言:“文本永远向读者开放”,确。我不嘲笑夸父。是呵,人类社会,谁不想走向光明、希冀成功?而想走向光明、希冀成功,谁又能放弃奋斗?“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毛泽东语),以此来衡量,夸父绝对是个英雄!从《夸父追日》我联想到《精卫填海》,《精卫填海》同载于《山海经》,说的是这样一个故事:炎帝的小女儿叫女娃,游于东海淹死了,就变成了精卫鸟。精卫鸟常常衔来西边山上的木石,想填平东海。“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陶渊明诗),这岂非更“不自量力?”倘如精卫须褒而夸父要弹,不成了二元标准了么?

大假无事,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滋养精神,正是这本漓江出版社1991年版的《魔鬼辞典》。读着读着,难以释卷,竟不知已是万家灯火阑珊时。

辞典之类的书辨词析义,一向一本正经,香港的董桥说它严肃得像“老婆”,可这本辞典却不然,每于嬉笑调侃中显其奥义,“魔鬼”名之,一出场就有股不同凡响的“异类”味。

作者是美国人安布罗斯•比尔斯。这位仁兄1842年出生于俄亥俄州,父母笃信宗教,可家境贫困,比尔斯靠自学成的才。后来他参加南北战争,复员后当记者,从兹开始文字生涯,写过诗和小说,可最被称道和最遭辱骂的就是这本《魔鬼辞典》。为什么?因为在书中比尔斯对“文明”作了辛辣的嘲讽。试看看比尔斯所撰写的词条——

战斗:一种解决政治疙瘩的方法。舌头解不开,就用牙齿咬吧。缺席:意味着特别容易被人诋毁、中伤,缺席者除蒙冤外别无希望,他常会被别人取代,失去他份内的东西。订婚:为获得一个母夜叉而戴上脚镯。道歉:为将来的再次冒犯打下伏笔。建筑师:一边替你设计房屋,一边设法扒你的钱包。大炮:一种用以校正国家边界的仪器……

据中译者序,可知比尔斯是带有“犬儒主义”色彩的人物,《魔鬼辞典》初名《犬儒主义者词汇手册》。何谓“犬儒主义”?它产生在古希腊,始祖狄奥根尼是苏格拉底的再传弟子,狄氏认为财富能遮蔽人的眼睛、宗教能腐蚀人的心灵,技术能迷失人的本性,因而要摒弃所谓的文明生活,活得像狗一样——这就是“犬儒主义”。相传狄奥根尼坐在山顶上的一个木桶里,亚历山大帝去探视他,问他有何需求,答道:“请别挡住我的阳光。”简言之,“犬儒主义”者指责文明不是好东西,鼓吹回归自然。

我当然不拒绝文明,也不想活得像狗一样,可为什么又悦读《魔鬼辞典》呢?其实,文明这玩意,虽高于自然却源于自然,如果割弃了自然,那文明必然凌空蹈虚,成了无根的东西。打个比方吧,譬如礼仪、礼貌就是文明的表现,社会如果缺失,定然会乱套,但是,倘若都是繁文缛节,一举一动,皆不能率性而为,那人类肯定也活得虚伪透了。这样,“犬儒主义”寻根返祖,呼吁“回归自然”,多少能对人类文明的发展起到某种制衡和校正的作用。

读《魔鬼辞典》,我联想到中国的古人老庄,老子说:“失道然后德,失德然后仁,失仁然后义,失义然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老子•三十八章》);庄子说:“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的社会才是“至德之世”(《庄子•马蹄》),我想,以价值取向言,谁又愿意退到原始社会、动物世界去?!可是,老庄对人类文明弊端的揭露,使人类在瞻前之际毋忘顾后,不一样也赢来后人眼球的关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