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夏天,我和费皖到北京市东城区人民政府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然后骑着自行车,带了自己的衣物搬到交道口东大街一个大杂院的一间东南房住下。当天我的婆母买了些糖分送给院里的街坊,就算是为我们举行的“结婚仪式”,从此我成了费家的媳妇。
费皖的父亲叫费振东,是费孝通的大哥。虽然我和费皖是小学同学,认识了十多年,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和孝通叔叔碰面。婚假期间,公公带我去“认认费家人”,第一家就去了在民族学院宿舍的孝通叔叔家。费孝通的大名我早在1957年反右时就听说过,因为他是全国最大的右派集团“章罗联盟”的“军师”,他的《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更是名噪一时的大毒草。那时我虽然只是个中学生,但是因为我的父亲也是右派,所以对有关右派的消息都比较“关心”,这样有名的大右派我怎会不知道。
当我们到达叔叔家的时候,已临近中午,来开门的是婶妈,她见到我就一把拉住我的手说:“你是小燕吧,欢迎欢迎。你们先坐一会儿,孝通马上回来。”说完回厨房接着准备午饭,看来婶妈知道我们要来,特意多做了菜。我是第一次来叔叔家,好奇地这儿看看,那儿瞧瞧,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这里的书真多,而且“窗明几净”,各处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有条有理,这一定是婶妈的功劳。
过了一会儿,估计叔叔该回来了,我和费皖就到门外迎候,不久见到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向这边驶来,费皖迎上去叫声:“孝通叔叔。”孝通叔叔灵巧地下了车,然后伸出手笑着对我说:“新娘子来了。”我赶紧上前握住他的手向他问好——第一次见到孝通叔叔的情景就此定格在我的记忆里——身材不高,却骑一辆28男式自行车,穿着件旧衬衫,脚下的塑料凉鞋大出有半寸,他笑吟吟地望着我,眼里满是慈祥……
有趣的是,后来孝通叔叔见到我,一直叫我“新娘子”,叫了差不多有一年。“文革”前的那段时间,叔叔常进城开会,有时开完会和大哥一起回家下棋、聊天。一次我正好在家,叔叔来了,和大哥聊了一阵以后,见我正在旁边,就问我:“新娘子,我们来下棋。”“我不会下围棋。”我说,“五子棋呢?”,“也不会。”“来,我教你,很容易学的。”于是他给我讲解了五子棋的规则,一边摆棋子一边教我怎样拦截对方,怎样把自己的棋子连成五粒,不知不觉,我和孝通叔叔玩了一个多钟头。
我来到费家也就一年的光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北京满大街都是“打倒走资派”、“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标语;红卫兵、造反派打着“清理阶级队伍”的旗号,肆无忌惮地到处打、砸、抢,整个北京笼罩在紧张、不安之中。孝通叔叔有一两月没来我们家了。
有一天下班回到家里,觉得两位老人有些心神不定,原来早晨我去上班后,叔叔来了,说是民族学院红卫兵发出“最后通牒”,凡牛鬼蛇神家属,必须滚出北京。叔叔一早就进城搞火车票,正好费皖上中班,就帮他去火车站买票,还算运气,买到了一张当天晚上去苏州的退票,不知婶妈走了没有?令人担心。
在不安的气氛里,好容易捱到晚上10点左右,我刚刚躺下,就听见院里进来了很多人,接着有人大声喊:“老右派费振东滚出来!”我赶紧起来开屋门,一下子冲进来了六七个戴着红箍的造反派,我从婆婆手里接过3岁的小侄女,被推搡到院子的东北角,这时东屋一位阿姨出来把孩子抱了过去,对这帮凶神恶煞般的造反派说:“别吓着孩子!”
审问开始了,一个小头目似的人,手里提着皮带冲我喊道:“老实交代,最近有什么人来过?”“不知道,我白天上班不在家。”“你爸爸来过没有?”“他从来没来过。”“费孝通呢?”“听说今天上午进城买火车票,来过这里,我没见到。”“金银首饰藏在什么地方?”“听说婆婆有过结婚戒指,抗美援朝时捐献了。”……他见问不出什么东西,就喝令我低头跪下,骂道:“掉在右派窝里的狗崽子,还不老实!”我心里一紧,做好挨打的准备,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们没有打(后来才知道来的是费皖工厂的造反派,抄家之前曾到街道派出所调查,派出所民警说抄家可以,但不许打人。没想到他们照办了,真得感谢这位民警)。小头目走了,留下两人看着我,这时我偷眼看了一下四周,只见两位老人分别站在院子一角,已经64岁的公公正在水龙头下用凉水冲头,我真怕他坚持不下来;又想小头目说我“掉在右派窝里”倒是有点道理:我爸是共产党里的右派;公公、叔叔是民主党派里的右派;费皖的大姐、姐夫也是右派,真是个“右派窝”,我走进费家门,真是应了“门当户对”的老话。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他们带着抄家的战利品走了——几只塞满旧衣服的破皮箱、小闹钟、照相机、一堆书,还有一把我心爱的吉他和巴扬(纽扣式手风琴)。
家里被翻了个底朝天,连顶棚也被捅了一个大窟窿,说是要找金银首饰和“变天账”。全家人一夜无眠,讨论下一步怎么办?公公说,各自向单位领导汇报了再看事情的发展吧。这时天已蒙蒙亮,我走到日历前,把1966年8月28日这一页撕了下来。
自抄家以后,孝通叔叔再没有来过,我们也不敢去看他,虽然两家近在咫尺,却断了消息。后来造反派们把注意力集中到“夺权”上,对“黑五类”不那么感兴趣了。这天赶上我和费皖同一天休息,于是决定“冒险”去趟民族学院。为了避免麻烦,我们没敢走大门,而是从民院围墙外的玉米地里绕到后面的宿舍区。来到叔叔住的西四排后,只见大门关着,后面厨房门却开着,我们探身向里瞧,叔叔一个人正坐在一张四方桌边打毛线,见是我们,他惊喜地说:“你们怎么来了!”好久没见叔叔了,看到他虽憔悴了许多,但精神还好。这时我留意到房间里除了这张桌子和椅子之外,水泥地上还铺着褥子,就吃惊地问道:“你睡在地上?”他笑着说:“是啊。”接着他告诉我们这一段时间里的遭遇。
原来那天叔叔把婶妈送走以后,第二天红卫兵就来了(这天应该是8月29日。1987年他与美国巴博德教授谈话时把这天说成9月2日,他记错了),抄走了全部东西,并且只留下厨房给他用,其余房间虽然没有贴封条,但警告他不许进去,他只得把床垫搬到这里,他说:“虽然睡地上,一样睡得好。况且我的‘待遇’比潘先生好多了,红卫兵把他赶到厨房,其他房间都贴了封条,什么东西都没拿出来,只能从我这里拿点被褥过去。你们回去跟大哥说,我这里还能应付,放心好了。”后来天气冷了,叔叔才搬到厅里,睡到床上去。
“文革”结束后我才知道,其实叔叔在那段时间里可受了不少罪——弯腰挨斗、戴高帽游街、扫厕所、住牛棚,痛苦的遭遇逼得他甚至想到自杀;最后去了干校,盖房、种地、当小工……经历了种种磨难,但是他顶住了!
中国人民终于捱过了荒诞绝伦的10年,迎来了新生!孝通叔叔也重获工作机会,从此忙碌起来。1983年费皖调到民盟中央,因为工作关系经常陪叔叔出差,我也因此从一个侧面了解到叔叔的工作情况。令我吃惊的是已经70多岁的他精力还如此充沛,每年有三分之一以上的时间到外地搞实地调查,并且把调查研究的结果及时向中共中央提出,从而在重建中国社会学,以及发展乡镇企业、建设小城镇、完善区域经济等方面作出了重大贡献。这些年来,他写了很多文章,这些文章我差不多都读过,虽然我知识有限,水平不高,对他的话只能一知半解,但是我看懂了。我知道叔叔是个大学问家,他写的东西必定含有很深的意思,但是他的文章是从“人人可以看到的事”和“普通人都能明白的家常见识”里,用大家都“看得懂的名词和句子”写出来的,所以读他文章的人,不论是工人、农民,还是博士、专家,都能从不同的层面上,理解和领悟他所表达的意思。依我看,这正是孝通叔叔高明之处。
后来叔叔当选全国政协副主席,又出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身居高位,但是在我心里,他仍然是骑着自行车,喊我“新娘子”,教我下五子棋,和蔼可亲的孝通叔叔。和他在一起,仍然可以毫无顾忌地东拉西扯。
记得1983年他去哈尔滨讲学之前,我们到民院看望他和婶妈,在书房问候的时候,叔叔突然问我:“那年你为什么去北大荒?”“我爸爸当了右派,因此产生了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条件好的同学的想法。”——1958年高考那天,我和另一个同学没进考场,直接乘火车到黑龙江省密山县851农场当农工的事,他是知道的呀,为什么又问起这个事?
“你们去了几个人?”
“开始两人,后来又来了两人,都是出身不好的同学,一个是黄琪翔的侄女。”
“北大荒的农场是转业军人搞起来的,你们那里学生多吗?”
“全农场我不知道,我所在的分场大约有十几个。有四川、安徽、扬州的,还有一个南京来的归侨。”
“你跟他们还有联系吗?”
“跟原来的中学同学有联系,其他人就没有了。后来八一农垦大学来招生,农场领导让我们去考,大多数人都进了学校,我是中途病退回了北京,他们毕业后都重新分配了工作。”
叔叔不再问什么了,这时我却突然蹦出一句:“孝通叔叔你被人骗过、上过当吗?”
“上过当呀,57年掉到‘陷阱’里了。”
“有什么感觉?”
他向头顶上方指了指说:“昏了,不知道上边出了什么事。”
“你会不会把反右和‘文革’中的遭遇写出来?”
“我不喜欢回忆不高兴的事。再说像‘文革’这样牵扯到文化、历史、经济、政治,特别是共产党内部斗争的大事情,外面的人是弄不清楚的。我看毛主席一定是感到有什么‘危险’,用正常的办法已经不能解决了,所以发动了‘文革’。后来他控制不住了,以致给老百姓造成这么大的灾难。”停了一下他又说:“以后会有人写的。”
这事过了20多年我还记得清清楚楚,而且也知道了为什么问起北大荒的事,原来当时他正在研究黑龙江的人口状况,思考如何通过开发北大荒来解决“盲流”问题。
和叔叔聊天是很轻松愉快的,我常常会不知深浅地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不论我说什么,他总是微笑着注意听,还“有问必答”,耐心极了。记得有一次看望他,他正在楼上书房看报,屋里也没别的人,他要我坐下说说话。这时楼下传来一阵说笑声,我说这么吵,会影响你工作吧,他说我不怕吵,写东西的时候,这些声音就听不到了,再说现在耳朵也不太灵了……我知道叔叔的英语很好,就问他学外文有什么窍门?教材重要还是老师重要?他说:“语言环境最重要。”又问他发音准不准?他说:“不准,大概是‘吴江英语’吧。其实不必刻意去追求发音,重要的是对方听得懂、能交谈。你想,标准的普通话,中国人都不是人人讲得来嘛。”
“什么时候你的脑子最活跃,容易产生灵感?”我东一榔头西一棒锤地又提了个问题。
“应该是早晨睡醒以后。”他想了想说。
“有报道说西方有人专门研究心灵感应、灵魂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有吗?”
“人类发展到现在,其实对自己,也就是‘人’自身的许多问题还没有搞清楚。我的老师史禄国认为,人类在进化的过程中,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和大自然非常亲近,所以那时候的人会有一种自然的、特别的内在能力,这种能力能够毫无保留地表现出来。现在不行了,因为人类离开自然越来越远,这种能力越来越弱了,但是这里边还会有一些现在虽然不再表现出来,而实际上还在发生作用的东西,这些东西有很多被归到宗教里去了。史禄国说过:‘心理学之外还应该有个东西’,那时候我不懂他说这句话的意思,现在年纪大了,慢慢领会到了其中的含义。”停了一会儿,他又说:“还记得我讲过的‘灵魂出壳’的事吧。那年端午节我正在嘉兴,嘉兴的粽子是有名的,我又喜欢吃。这天吃饭的时候,我正津津有味地吃着粽子,突然觉得夹筷子的右手抬不起来了,想要夹盘子里的粽子,可是手不听话,就想转身告诉坐在旁边的宗惠(叔叔的女儿),告诉她我大概出什么问题了,但是身子转不了,也张不开口。这个时候我脑筋是很清楚的,却指挥不动自己的四肢,好像‘我’跳出了自己的身体,站到了一边,站在一边的‘我’已经不能指挥我的身体了。正常情况下,大脑指挥人的一举一动,而现在大脑很清楚,但是指挥不动了,就好像它已经离开了这个‘人’。大概这就是所谓灵与肉分离的感觉吧。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我猜古人‘灵魂出壳’这个词,就是这样造出来的。还有,所谓人类特有的‘心态’、‘精神世界’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摸不着、看不见,虚无缥缈,也许将来会有什么仪器能够‘捉住’它。这些都需要我们去研究、解决。史禄国把生物现象放到社会和文化里面去看,把宗教信仰、意识形态、精神境界都放到自然现象里去研究……我到现在也还不能完全懂得他的意思。”
多年来,听他的讲话,看他的文章,使我渐渐加深了对他的了解,懂得和明白了他对人和做事的道理,便更加亲近和尊重他了。
今年是孝通叔叔诞辰100周年,他离开我们也整整5年了,然而他那熟悉的身影、浓重的乡音、睿智的谈话,好像刻在了我的脑子里,依然清清楚楚,抹也抹不掉!现在把这些话写下来,以表达我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