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清代诗人袁枚这首短小的绝句《苔》,赞美平凡渺小的苔花在潮湿幽暗中悄然怒放。300多年后,乡村教师梁俊带领山区的“小苔花”们用流行音乐,在中央电视台《经典咏流传》节目上把这首古诗重新唤醒。通过这首小诗,梁老师告诉“小苔花”们即便没有阳光普照,也要像牡丹一样熠熠生辉、坚韧向上。一首孤独了300多年的小诗,一夜之间被亿万中国人记住。的确,“诗为乐心,声为乐体”,把古典诗词改编、创新为流行歌曲,赋予经典新的时代感,古已有之,南朝诗人徐陵曾说“江陵有旧曲,洛下作新声”,唐代更有著名的新乐府运动。在浩如烟海的古典诗词中,很多作品并不为人熟知,就像这首《苔》,虽然沉睡了数百年,但我们从温情隽永的诗意中依然可以感受到古人对生命的感悟和追求。那些家国、亲情、友情、励志、惜时等情感和价值观,在古今中外具有普适性。

作为本科、硕士、博士阶段都在综合性大学从事古典文学研究的青年学者,我对待传统文化、文字典籍基本是“六经注我,我注六经”的范式,在学术之城里玩思辨。自2017年9月正式入职北京师范大学从事传统文化教育工作开始,我的观念发生了巨大转变,心灵受到了强烈震动,在故纸堆得来终觉浅。

在刚入职的培训中,我和几位分别来自历史学院及其他理工科学院的青年教师被分为一组。其中一个环节需要我们根据自己的专业设计临时课堂,进行讲授。十几年的学术训练早已使传统文化融入我的血脉,成为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加之朋友圈狭窄,多为行业领域的前辈、师友。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当下国人即便不具备学术素养,但对传统文化的基本常识也应该了然于胸。可是情况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讲授全程似乎只有我和历史学院的老师互动,其余老师虽然对传统文化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却又非常陌生。这对我的触动很大,甚至有些颠覆我以往的认识。能够留在北京师范大学的老师已经是整个社会的精英人才,他们尚且不了解我们国家的历史、文化,更何况其他人?

入职之后,由于工作需要,我逐渐接触到一些外地甚至是边疆地区的中小学校长、幼儿园园长以及骨干教师,他们通过“国培计划”等示范性项目来北师大进行培训和短期学习。在我对他们的采访过程中,除了语文、历史等学科的老师具备一定的传统文化修养外,其余的诸如数学、物理、体育老师的传统文化素养不容乐观。作为基础学段的广大教师,他们也有工作上、生活上的诸多烦恼,传统文化离他们的生活很远,彼此有很大的隔膜。即便重新学起,他们也不明白能从传统中得到什么。跳出象牙塔,我对以往自己的研究充满了深深的怀疑和困惑,我不断反思,作为一名文史学者,难道学术工作对于我们的意义仅仅就是满足生存的考量或者兴趣爱好的寄托吗?

近些年,虽然教育部门在课程设置、教材编写过程中增加了古典诗词、国学基础等内容,但效果普遍欠佳,这固然是由于应试教育唯考试、升学的弊端存在,但文化部和教育部联手推进传统文化、高雅艺术进校园、社区等活动已开展多年。然而,对于庞大的民众群体来说,这既是“远水”又是“滴水”,难解大众之渴。2017年9月9日,北京师范大学中华文明传播中心在辅仁校区举办了一场京剧进校园活动,邀请北京京剧院表演经典剧目《红鬃烈马》,以薛平贵和王宝钏的爱情故事作为主线,情节从“彩楼招亲”到“寒窑”,最后达到全剧的高潮——“戏妻”。故事中人物的喜怒哀乐对应着现实中每个人的人生轨迹,观众们都能找到自身在剧中的投射,看戏的同时领略了人生真谛,从而达到由艺入道的境界。演出结束后已是晚上十点多,看戏的老师、西城区街道的居民们纷纷称赞道:“从来不知道京剧这么好看!”当下晚会类的节目多是商业娱乐性的,艺术性不高,且多与传统文化无关。京剧、地方戏失去年轻观众多年,即便是古典文学出身的我,这么多年都没有完整看过一场戏剧,而是认为这都是祖辈父辈的兴趣,有点儿不时髦、不合时宜。

当今传统文化研究的主流依然是学院派,过度规范化、专业化的研究使得其成果曲高和寡,与大众基本处于隔绝状态。不能与社会互动的研究,自然也就缺少发展的动力,缺乏灵感。目前亟需传统文化研究的专家学者走出书斋,多做文化普及工作。古典文史的研究者并不缺乏研究过去文化价值与意义的能力,更重要的任务是如何将传统与当下的文化产业相结合,如何传承中华文化优秀传统、吸引年轻人的关注,如何让传统“活”在当下、进入人们日常生活。研究者要为当下国人更好地了解我国博大精深的民族历史与文化创造条件,使人们能够从传统文化中得到解决问题的智慧和答案,找到内心的宁静和安身立命的根本。

把象牙塔里的高深学问接上地气,创造出民众愿意聆听且听得懂的新经典,难道不是我们古典学人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吗?即便传统文化的普及还如一朵微小的苔花,但一旦有一天怒放,其馨香就会散发到每个角落;如若不能盛开,即便是低到尘埃里的姿态,“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以君子之性,去面对岁月枯荣,而心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