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朗润园真是一处清幽的所在,园中一泓碧色的湖水,四周绿树环绕。季羡林教授的家,就在园中最北边一座浅灰色的公寓楼里。季先生住底层,屋前数行花木,枝叶扶疏,正长得生意盎然。隔着阳台的纱门,看见先生正在。先生招呼我进去。坐下后,我们便随便开始谈话。
王:季先生,去年是您的八十大寿,您出生那年,刚好发生了辛亥革命,给中国两千多年的帝制时代最后画了个句号。此后中国一直在激烈地变化,有些变化可说是翻天覆地,一直到现在。您看到并亲身经历了这些变化。您是学者、教授,从辛亥年到现在,81年间,在您的本行,学术和教育方面,变化也很大吧?
季:说来真是,我生在辛亥年的8月,10月武昌首义,第二年2月清帝逊位。我算是曾经作过几天“大清”的臣民。北大现今的老人中,有这份“资格”的也不多了。当然,说这是“资格”,是开玩笑。可是我确实赶上了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我这一生,很平常,大致可以分为两段。前三十来年,算一段。读书,从发蒙到大学,到出洋留学,最后得博士学位。这算受教育,虽然中间也当过一年中学教员。这以后算一段。从德国回来,到北大教书。一边教书,一边做些研究。写文章,不仅写学术论文,也写散文,还搞翻译。一直到现在。这算从事教育,搞学术。我个人的经历很平常,可是这80年来中国发生的变化确实不平常。我念过私塾,只念了《百家姓》《千字文》《四书》。那是旧式方法的教育。跟着上小学、中学,就是新式学堂。中学里课程设置跟今天差不多,国文、英文、数、理、生、地、史,可见已经“现代化”了。但教我们国文的老师中,有前清的翰林、进士,也有桐城派的古文家。那时提倡读经的人还很多。我在中学因此读了许多古文,一段时间作文也写古文。现在看来,这对我也没什么不好。时代的风潮下,我脑子里并没有也不可能装进那些“古董”思想,只增加了我对古文的知识和写作的能力。高中最后一年,我读的学校来了几位全国有名的青年作家,其中有胡也频、董秋芳。他们的思想很新,教的当然也是白话文章。胡先生更是激进的左翼作家,可惜后来不幸遇难。跟着他们,我改用白话写作文,甚至还读了一些从日文翻过来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
王:季先生,这样讲来,您其实一开始就赶上了新式教育和新文化运动的潮流。虽然那时新旧交替,旧的势力也不小,时代的潮流,才是力量最大的潮流。何况青年人总是要追求新东西,容易接受新事物。您读大学,恐怕就更是这样了。我因此有兴趣问,您是怎样走上后来做学问的道路的呢?我想,对多数人来说,大学阶段,往往会决定人生的方向。
季:是这样。1930年,我考进了清华大学。清华那时就是全国最好的大学之一。我能在清华念书,很幸运,因为清华聘请了一些当时最好的学者作教授。教授中有俞平伯、吴宓、金岳霖,朱自清、朱光潜、陈寅恪等,用今天的话来说,他们都是泰斗、大师。我当时读的是西洋文学系,主修德文,可是我听了很多选修课。选修课多,而且质量高,是清华的一个特点,也是优点。选修课中,我听过朱光潜先生的“文艺心理学”,还有陈寅恪先生的“佛经翻译文学”。这两门课使我受益不浅,对我以后的发展有深远影响,可以说是一直影响到现在。我搞一点比较文学和文艺理论,显然是受了朱先生的熏陶。而搞佛教史、佛教梵语和中亚古代语言,则同陈先生的影响分不开。
王:我正想问先生,我知道先生治学的范围很广,思路和方法也很新。我想,做学问,不仅要舍得下功夫,首先还要对路径,前者是主观上要努力,后者恐怕往往要人指点,尤其是初学。要说治学,大学生、研究生阶段都只算是刚开头。您在这方面那时有些什么体会呢?
季:我那时其实懂得也不多。你刚才提到时代潮流、新旧变革,但只有潮流也不够,对个人来讲,还有一个自觉认识和投入的问题。话讲到学术,也是一样。中国这近 100年来,在学术史上有一个空前的大转变时期,也是一个空前繁荣的时期,可是处在这个伟大历史时期的学者们,并不是每个人都意识到这种情况,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投身于其中。有的学者仍然像过去一样对新时代的特点视而不见,墨守成规,因循守旧,结果是建树甚微。而有的学者则能利用新资料,探讨新问题,结果是创获甚多。这是时代学术的新潮流。陈寅恪先生把投身其中的称为“预流”,“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说得非常形象。二三十年代的清华,就有很多预了流的教授学者:王国维、陈寅恪,还有我刚才提到的我的那些老师们。我特别要说王国维和陈寅恪,有人讲他们继承的是乾嘉余绪,这话也对,但也不全对。他们二位比我长一辈,真正是旧学出身。清末民初的大变革,他们更是亲身经历。政治观点是另一回事,那个问题很复杂,不谈它。但他们研究中国的传统文化,兼及域内域外,思想和方法其实很新。乾嘉诸老的长处,考证细密,言必有据,他们都继承了,但实际上他们在眼界和材料的使用上又大大超过了乾嘉,所以能取得前所未有的成就。王国维去过日本,也了解西方。陈先生更是游学日本、欧美,前后几近20年。外部世界的事,天下学术的走向,他们是了然于胸的。乾嘉诸老哪能相比。当然,这也是时代使然,我很幸运,遇上陈先生这样高明的老师,当时我懂的没有现在这样多,但我听陈先生的课,觉得耳目一新,大开眼界。其他先生的课也给我很多启迪。一句话,清华那时有学术气氛,而且是很好很高水平的学术气氛。我深受影响。后来我有机会到德国留学,选择学习梵文,以及其他的印度和中亚古语文,研究佛教、中印文化关系,应该说就是由于自觉不自觉地受了这些影响。因此我至今深深怀念、感谢我在清华时的师长们。
王:季先生,您当然是预了流的,先要得预流果,才能修成阿罗汉。道理简单得很。
季:可惜这道理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好些年来,大学里的学术气氛不是很浓厚,而是很淡薄。我们的大学和大学里的教授,现在数量比过去多了大概几十倍吧。教授们写文章,出大本的书,可是说句老实话,有好多并没有预流。当然不是说全部。原因也很多,不好说。
王:季先生,您引陈寅恪的话,我理解其实所谓预流,就是指跟上时代的发展。一个国家,无论经济、政治、文化,都要求发展,要预流,要跟上时代。现在讲改革开放,要想把中国建设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也要预世界的大流。当然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季:我们还是说学术。我出生后这80年间,世界变了很多,范围好像变小了。现在有人讲“世界村”,村会有多大?知道的事比过去多了不知多少。不和远比,就和辛亥年比,和40年前甚至10年前比,天下的知识都快“爆炸”了。我们哪能坐井观天,闭门造车?必须向外面学习。为什么要学习?是自己有不足。承认不足,有时还要承认落后,才会去学,才能去学。一个民族的发展,一种文化的发展,有自身的动力,但永远离不开向外部世界学习。我几十年来研究的题目,很多都与印度文化、印度佛教有关。我对佛教怎样传入中国,中国人怎样接受它、改造它,把它吸收融合进中国自己的文化这一段历史,一直有很大兴趣。我也对物质文化方面的题目有过兴趣,研究过中国的纸、丝绸是怎样传到印度、中亚、西亚这类问题。我的看法,任何文化的发展,离不开与异文化的交流。没有交流,没有互相学习,就没有发展。中国的汉族地区和西域地区之间,中国和更广义的西域,也就是印度、波斯、阿拉伯、东罗马之间,远在秦汉以前就有联系和交流。这种联系和交流的密切程度超过我们想象,只是年代久远,文献缺乏记载。雪山戈壁、弱水流沙,从来没有阻断过古代各个民族、各种文化之间的接触,而且人们或者因为战争,或者因为生态环境的变化,时常迁徙,互相通婚、融合。中国人现在能夸耀的事不多,只好常常夸耀老祖宗的光荣。“华夏子孙”,其实仔细考究起来,哪有纯粹的华夏族?华夏不过是一个代称,是几千年来以华族、夏族——如果华夏的传说真是可靠的话——为主,不断添加进各种蛮、夷、戎、狄的结果。“汉唐气魄”,若没有对外开放的宽大胸怀,吸收外来的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哪可能出现?我们今天是不是也应该有点“汉唐气魄”?即使一时气魄达不到那么大,是否至少应该学一学?我研究古代的印度文化、佛教,正是中国人在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接触吸收的外来文化。当然,最初常常还经过“二道贩子”甚至“三道贩子”——我的意思是说中亚的月支人、安息人,还有其他古民族。好在这事不像眼下有些商品,就怕转手,转一道手,质量就次一等。文化的传播交流,中间多了环节,常常融合进新成分,反而使它的内容更加丰富。
王:开放和向外国学习,是知识界也包括整个社会当前谈得很多的一个题目。鲁迅先生讲过“拿来主义”。我记得您好几年前写过一篇文章,引了鲁迅先生这句话,还提了一个口号,叫“开放、开放、再开放,拿来、拿来、再拿来”。其实今天谁也不否认有开放的必要,但您为什么还要这样强调呢?
季:讲开放,向外部世界学习,现在的确很少有人再公开反对了。但我觉得,我们在这方面做得还很不够。怎样开放?怎样学?学些什么?其实从清末就开始争论。最初不是主动的,是被动的,挨了打,赔款割地,才想到这件事。我念中学、大学的二三十年代,新文化运动已经兴起,还在争论。有人讲“全盘西化”,口号是过激,我不完全赞成。但我觉得,有人要讲“西化”,也用不着怕,不用神经这样过敏。中国人能西化到头发变黄,鼻子变高?这里就需要有点“汉唐气魄”。汉唐时,京城长安里到处是高鼻深目的胡人。有“胡坊”,整条街都住的外国人。胡姬当垆,是洋女子在中国酒店里当招待。长安城里人以着胡服、跳胡舞为时髦,争相夸耀。和今天穿西服,跳迪斯科、霹雳舞有什么区别?丝绸古道上,更有成队的贾胡。许多人钻研外国书——我说的主要是翻译的佛经。出家的和尚连姓都改了,跟释迦牟尼姓,一律姓“释”。这样的“西化”,不是丝毫没有把中国文化“化”掉么?相反给中国文化本身增添了这样多的新养分、新内容。以佛教为例,佛教只是一种宗教,但它背后代表的是一种文化,印度文化、中亚文化,甚至还有东南亚的文化。记不清是梁启超还是胡适,研究佛教史,把佛教输入中国这件事比喻作吃碗饭。吃饭要消化,消化后才能吸收营养,滋养身体,这碗饭从汉末直吃到宋代,足足一千多年,直到新儒学出现。这个比喻,听起来有点粗,但也实在,想说的是怎样吸收外来文化,为我所用的意思。人要杂食五谷,不挑食,才长得壮实。对于外来文化,也是一样。肠胃不要那么虚弱。
王:中国文化吸收外来事物的能力其实本来很厉害。佛教本身的历史也有意思。我去过印度,那里却极少有人信佛。问普通的印度人,大多数不知道释迦牟尼。即便是知道名字,再要细讲起佛教,也就茫然无所知。佛教起源于印度,可是在印度早消失了,只留下一些遗迹。反而传到东亚、东南亚,却生了根,直到今天。“西天不拜佛,东土还念经。”真是如此。
季:作为宗教,佛教在中国一大半是历史,一小半是现实,在台湾地区好像比较活跃。但在日本和东南亚一些国家,势力不小,在有些国家仍然是国教。关键还在于,在中国大陆虽然今天信佛的人不多,但我们的文化传统中已经融合进了这外来的成分。连我们日常说的语言中也有不少的例子,“司空见惯浑不觉”而已。我也不信佛,但我从研究佛教和中印文化交流中,增加了很多对自己国家、民族历史和文化的了解,同时感觉有意思、有乐趣。
王:这样说来,我们真要“拿来、拿来、再拿来,开放、开放、再开放”。
季:我研究语言,研究文学,研究历史,也常常考虑大文化交流的问题。我想说的道理其实很简单,与外来文化接触、交流,有好处,很重要。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还是这样。我研究中印文化交流史和佛教历史,这方面的体会尤其深。中华民族在历史上本来是一个善于向其他民族学习,善于创造的民族,2000年来,“拿来”了多少有益有价值的东西,为自己所用。
王:先生说得不错。即使是在明清时代,有一阵闭关锁国,也有不少有见识的人,努力学习新东西。只是运当末世,君昏臣庸,满朝尽是颟顸的官僚,毕竟要等到一场大变革,中华民族才能从危机中找出一条出路。
季:其实,追求新知、追求进步的好传统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上,永远没有断绝过。我还想补充说一点,讲向外学习,讲中外文化交流,人们常提到的是聘使往来,“伊存讲经”,唐僧求法,僧人译书,学者、士大夫学佛或学西学。这些当然是应该了解的,但我们不要忘了还有底层的普通老百姓,像那些工匠,他们不停地在想法改进生产技术,有机会也在努力学习外国的好的新技术,只是文献中的记载太零碎,收集整理起来很不容易。我在写一部《糖史》,工作开始已经好些年了,还没最后完成。收集资料中我就发现,有许多无名的人,把新的熬糖技术从印度引进来,再提高,熬出高质量的砂糖,这提高了的技术又传回印度,传到波斯。这件事的意义并不小。从古到今,生活中能缺少糖?这只是一例,说明文化交流的范围和内容有多广泛,交流有多必要。
王:季先生,您的学识,使您对文化交流这个题目有很深的了解。听了您的谈话,获益不浅。您刚才讲了,您走上搞学术研究的道路,和清华的教育,几位高师如陈寅恪先生等的启迪有关。您在德国留学,整整十年。您是德国的博士,您后来的学术成就,我想和这一段经历也很有关系。您能不能谈谈这方面的情况?
季:从专业上讲,我在德国主科学的印度学。照德国的制度,还要选两个副科。我选的是英国语言学和斯拉夫语言学。我学了梵文、巴利文、吐火罗文、俄文、南斯拉夫文、阿拉伯文,等等,还选了不少的课。我的博士论文,研究的是一部梵文佛典中的语言变化。后来我在德国发表的另外几篇论文,也离不开佛教语言这个大题目,但范围实际不完全限于印度。这在当时也称为东方学。我的德国老师是当时德国,乃至欧洲研究佛教文献、印度和中亚语言的权威,水平很高。我跟他们学到很多东西。要说“预流”,我是这个时候才真正“预”上了“流”。有人会说,东方是东方人的东方,西方人研究东方学,会有多高水平?我要说,不要小看,看看人家的成果就知道。人家看问题角度不同,搞研究的方法、训练也和我们的旧学传统不一样。他们现代的人文科学走的是和现代自然科学同一条路,讲求实证。在下功夫上,德国人又尤其讲究Grundlichkeit(彻底性)。所以他们能取得一系列的新成果。近现代中国学术界,最有成就的几位大家,前面我们讲过的王国维、陈寅恪,还有赵元任、汤用彤等,一方面在于他们旧学有根底,一方面就和他们直接接触和学习西方的新学有关。这一点无法否认。我这样说,并不是要人迷信西方。我在国外十年,回国后这40多年,除了“文革”期间,没断过和外国人打交道,我深知他们的长处和短处。洋人是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洋人也有他们高明的地方,确实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文革”时,批我“崇洋媚外”,我当时心里只觉得可笑:你们批崇洋媚外,知道什么是洋,什么是外么?真正崇洋媚外的不是我们这种人,是那些愚昧无知而又抗拒新思想、新事物的顽固派。“四人帮”就是代表之一。他们和“拿来派”以理智、冷静、开放的态度来观察对待一切外来事物正好相反。
王:季先生,今天您谈得不少,非常有意思。我读了几篇您不久前写的文章。您谈到中西文化的交流,主张世界文化多元论。您是把东方和西方放在一个平面上观察,再从纵的历史层面上来作分析。您讲得很好。世界几千年文明史、各个文化体系之间,其实总是互相“拿来”,可以说是一部“互相拿来史”。讲清楚这一点,我想对我们今天的文化建设,世界各国人民之间互相尊重、平等相待、和平共处、共同发展都有好处。
季:关于这方面的问题,我的文章中谈了一些,还没谈够,以后有机会还想再谈谈。
(原载《群言》1992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