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腰骨损伤,我久卧床上静养,枯寂不请自来,便想读一些让人亢奋的东西以荡击情怀。我拿来亨利·特罗亚的《莫泊桑传》一读,读罢心脉扩张,又接读了莫泊桑的《漂亮朋友》和《一生》。这些都是小体量的作品,不到一周我竟都读完了,心中的浊气果然被荡涤一空,好像恢复了久违的活力。
莫泊桑的生命之乐靠弄舟、占有女人和写作三种东西支撑,没有前两者的作用,他的写作就难以为继。所以,他虽然有那么多天才的作品,且富有名望、享尽荣华,但人们喜欢他的作品,却不尊重他这个人。女人们纷纷离他远去,好友龚古尔表面上恭维,但在其日记里记下的都是对他的讥讽、贬损和辱骂。除了他的恩师福楼拜真心欣赏和爱他之外,其他人包括左拉和《梅塘夜话》中的同侪都轻蔑和嫉恨他。即便是出版商因他的作品热销赚得盆满钵满,他的稿酬和版税也要他愤怒地去追,不然他就变成了穷人。他真是既成功又失败、既奢华又贫贱,在43岁的盛年就谢世,寿不能终。以至于左拉致悼词时哽咽地说道:“既然他以昂贵的代价换来了香甜的安息,那么就让他香甜地安息吧。”
然而,莫泊桑的确深刻,在他的作品里,特别是长篇小说中,对贵族阶层和上流社会的糜烂、浮华、刻毒、伪善、无信之态揭露得入木三分、淋漓尽致,以至于生活中的原型在震怒之下,也“笑出了眼泪,且稍稍惭愧一下”,为了最后的体面仍赞美他的作品。莫泊桑也的确悲悯,在他的作品里,大人无道、贵妇无德,但小人物有礼,中下层的女人有高贵的情操和人格的光辉。《羊脂球》中的描绘就是集大成者,一个小小的妓女被他塑造成代表“拯救”的人间圣母。这也难怪,莫泊桑与乃师福楼拜一样,他们都有健康的体魄,都厌恶婚姻,都爱花街女子,都爱开粗俗的玩笑,都讨厌资产阶级,都为艺术献身……
追寻来路,莫泊桑的母亲和姨母就是文学爱好者,从小就令其与诗人布耶和小说家福楼拜接近,因而他天然地爱诗歌而讨厌现实。13岁的他就偷偷地阅读《新爱洛绮丝》,并说:“对我而言,这本书既是消毒剂,又是圣周的虔诚读物。”他对抒情的热爱已经让他不能自已,小小的年纪就满怀骄傲地用一首诗赞颂他与一位美丽而质朴的乡下女孩的嬉戏。从这个时刻起,他的生活就被对身体的欲望和对大海的热爱所占据,有刻骨铭心的体验,就付之于诗歌、小说,成了被本能驱动的作家。
于是,人们重他的作品而轻他的人格,也是有道理的。一般人没有他那样的体格和神经,往往会在现实规则和社会伦理之下彳亍权衡,便不敢“冲撞”,更不敢兀然地“惊世骇俗”,因为那要付出额外的代价。另外,天才式的成功终究是偶然的存在,凡人的立身还要靠老老实实、正正经经的努力。
最令我欣喜的是,从他的作品里,竟读出了与我相同的人生体验——
他的长篇小说《漂亮朋友》中,诗人瓦兰纳对杜洛华讲的一段话,表达了对生命的短暂、许多希望永难实现的悲叹:
生活就像一个山坡,眼望着坡顶往上爬,心里觉得很高兴,但一登上顶峰,马上会发现,下坡路就在眼前,路走完了,死亡也就来了。上坡很慢,但下坡却很快。人在你这样的年龄都是快活的,有很多希望,还有能够实现与不能实现的二维选择,但到了我这个年纪,除了死就再也没有盼头了。
这段话立刻让我想到我与祖父(一个老羊倌儿)的对话。我在散文《人行样迹》中写道:“我在文学的路上走过许多年之后,一个时期,突然就生出焦灼,甚至有了文学害人的念头。因为我心中有‘高峰’之想,而实际上,虽苦心求成,文章发表之后,却总是不温不火,便陷入幻灭与寂寞。”
祖父让我和他去放一天羊。一天下来,祖父问我,羊最喜欢待在哪里?
我说,半山腰的阳坡。
他又问我,羊最不喜欢待在哪里?
我懵懂无言。
祖父说,羊喜欢待在半山腰的阳坡是因为那地方风刮得小,水分存留得多,土质肥沃,光照也温暖,百草就繁茂。对羊来说,那简直是一处喜乐福地。而羊最不喜欢待的地方就是山顶,山顶上无遮无拦,是个大风口,风把水土都卷走了,一片光秃之外,只生荆棘和苦草。山顶是瘦寒之地,绵性的羊是待不下去的。还有,羊们都知道,到了山顶就意味着要走下坡路,就意味着归栏被关起来远离青草,只给它们留下一个字:等。
祖父虽然一句“字话”都没说,我却明白了他的用意。他让我懂得,所谓“高峰”之想,无非是名利之念,与文学的本质无关。成大名又如何?如祖父所说,到了山顶之后就是一步一步地走下坡路了,那可是终极的失落,才真正可怕。所以,一如羊群喜欢待在青草繁茂之处,写作者能够自由地读写,而且总是有的写,就是生命的喜乐福地了。也一如羊群只关心草,写作者只关心写作本身,心无旁骛,自然就会下笔有神,乐在其中了。
那之后,我真正进入了自由之境——内心纯净,像有阳光;甘享文字,身体健康;文坛熙攘,无奈我何;庙宇清冷,我心为佛,安妥。
祖父在90岁高龄时无疾而逝。去世前一天,还赶着羊群在大山里矫捷行走,绝无老态。他是在睡眠中飘然而去的,最后的面相十分安详,唇角像有一丝笑容。子孙们感到他还活着,均肃然起敬。
站在祖父的灵前,我想,有文化的不一定有智慧,有智慧的不一定有喜乐。虽然祖父没读过书,但祖父的智慧与喜乐得益于他终生与羊为伴,在大自然里行走。大自然虽然是一部堂奥深广宏富的天书,但它不刁难人,字里行间说的都是深入浅出的道理。只要人用心了,终有所得。
杜洛华是个名利场上的诗人,祖父不过是大山深处的一个牧羊人,但他们的人生境界,孰高孰低,已不言自明。杜洛华以名利为宗,以“实现”为要,而祖父则以生活为本,以安享过程为重;所以,杜洛华哀苦,祖父喜乐。两相比较也可以看出,虽然人生的体验相似,但因人生观、价值观的不同,就根本地决定了人的幸福指数。像祖父那样一辈辈的京西人在苦处峰回路转,见到的是希望和快乐,因为他们无欲、顺生。在他们看来,人生一世,为什么必须“有”、必须“实现”,只要日子一天一天地认真过过,也就罢了。
于是,我心绪不平,觉得杜洛华的“悲哀”过于奢侈。直到我读了莫泊桑的《一生》,我的心情才由不平转安。故事的女主人约娜被丈夫背叛,而丈夫遭意外暴死,她不得不收留丈夫留下的私生女,承受着生活的双重打击。但那个小女孩异常活泼可爱,让她尝到了生的乐趣,她于是笑了。女仆罗莎丽看在眼里,她对女主人说:“您瞧,人生从来不像意想中那么好,也不像意想中那么坏。”而我的祖父也常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所以我不由得微笑。
这也是莫泊桑的伟大之处,他让我们看到这些小人物,也就是身份低微、生活在土地之上的人们,古今中外,都是懂得生活本质、具有坚韧的生命品质、敬畏命运、不怨不艾、乐观向上的一群人。他们是人生之师,人性之母。
(作者单位:北京市房山区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