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斯有一句名言：“人的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人性中善良的光辉与丑恶的卑劣，总会不时表现在人们的生活中。著名作家张平的《重新生活》正是这样一部揭示人性的反腐力作。

“有一百个读者,就有一百个哈姆雷特。”只要我们不是生活的旁观者，而是置身于真实的生活之中，就会从小说里那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身上，发觉“腐败对人与社会的戕害和毁伤”。现实生活中人性的变态、人性的扭曲、人性的修为、人性的考验、人性的升华……在这里接受一场检阅。

文学即人学。小说没有直接描写腐败的过程与细节，也没有更多地着墨于被“双规”的市委书记魏宏刚身上，而是从教育、医疗、住房三大民生领域入手，着力展现与腐败者相关联的周围人群的众生相，有写意的白描，也有细致的微雕，把社会背景下的复杂人性刻画得淋漓尽致。

我们不妨走进作品，还原生活。如同许多落马官员在忏悔时总喜欢说的一句话:“我是农民的儿子，从田野中走来……”魏宏刚出身贫寒，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身患重病也不愿拖累全家；母亲一生节俭，即使后来儿子身居要职，仍甘居老家旧屋，给她2000块钱竟发愁不知该往哪儿放。由于姐姐魏宏枝的自我牺牲，撑起生活半边天，才使魏宏刚读完大学，一步步走上了权力的舞台，演绎出后来小说中人性善恶的故事。

魏宏刚是怎样被围猎，从权力高处跌入万丈深渊？作者从多个视角娓娓道来，独具匠心，跌宕起伏，一层又一层揭露人性莫测的本相。

延门中学的校长、班主任、老师等，为了公事私事，“迂回包围”，卑躬屈膝，千方百计接近魏书记：将魏宏刚的外甥女、成绩一般的绵绵转入重点班，并安排当了学生干部；请魏宏枝夫妇吃高档宴席，让上座，连湿毛巾密封包都要帮他们扯开。一些人什么话都敢说，什么礼都敢送，直让人哭笑不得。医院王副院长被误会受贿50万元，通过魏宏枝给身为市委书记的弟弟打声招呼，书记的一句话就让他化险为夷。为表示谢意，他送来一纸箱50万元重金，使魏宏枝感觉到一个市委书记的权力大得吓人。魏宏刚的儿子丁丁要在学校外面租房，房地产商刘经理立马安排厨卫俱全的两室一厅，每月只收房租300块，并送来了“用不完”的5000块钱消费卡。

在恐惧权力、膜拜权力、向往权力、服从权力的漩涡中，腐败因子渗透到人们的骨髓里，咬啮着人们的道德灵魂。“不管大权小权，一旦拥有，几乎人人都在行贿，人人都在受贿。”如果人性难以从肮脏的污泥中自拔，便会与污泥一起化为滋生腐败的土壤，埋下纵容腐败的陷阱，就等着谁来跳进去。

平日里看见的都是鲜花和彩旗、听到的都是谄媚与掌声，前呼后拥、自我膨胀的魏宏刚，在“这也行那也行，这有本事那有本事”的恭维中，被姹紫嫣红、莺歌燕舞蒙蔽了双眼，于是飘飘然、昏昏然、醺醺然，发现不了人性荒谬虚伪的那一面。

姐夫武祥要给魏宏刚讲乡村的真实情况，即被厉声打断：“我们确实问题很多，有些地方的问题也确实严重，但我们的成绩是主要的，不是宣传出来的。”姐姐魏宏枝不止一次忠告弟弟，“好好干，别忘本，心里真要装着老百姓”，不能“人前威风凛凛、人后被骂得狗屎不如”；她也曾苦口婆心地规劝弟媳马艾华，“要把大门锁牢，将来万一真的出了事，毁的就是一大家子，咱本本分分、清清白白的，不是咱的，千万不能拿”。然而，魏宏刚已经当官当得没天理、没人性了。姐姐的逆耳忠言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只觉得烦，每次都是不欢而散；容忍妻子的所作所为，深陷泥淖而不知忧惧，家庭成为约束监管的空白点。最终，贫困没有把魏宏刚撂倒，权力却把他变成贪得无厌、奢华无度的恶魔。

一旦东窗事发，有人很快撇清关系，留下的是亲人冰火两重天的生活。魏宏刚因腐败被带走，周围的亲情友情，“就好像一夜之间，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世界”，在人们不禁洒下一把同情泪的叹息中，也读懂了人性如何在生活中遭侵蚀、在生活中被蜕变。

踏实过好自家普通生活的武祥夫妇，一生朴实慈祥的老母亲，还有单纯无瑕的绵绵、丁丁，实诚本分的司机刘本和等,他们在心灵的深处蕴藏着人性的淳朴与善良，但随着魏宏刚出事，无辜者一个个成为“疑罪人”。姐姐的家庭顿时冷清，听到电话铃声都会吓一跳，“能给他们带来任何一丝安慰和希望的访客几乎绝迹”。那种生活的落差，使他们茫然不知人性为何。

绵绵的班主任出现了。以前她也经常来绵绵家，总是哈着腰，搭在沙发边上，要让绵绵当干部，给她各种荣誉，推也推不掉。这次她“大模大样地横躺着似的靠在沙发中间”，要求绵绵写辞职书。延中领导约谈武祥夫妇，一晾就是几个钟头，教导处赵副主任奉命接待，以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神气，传达了绵绵当初转学是迫于压力的学校意见，魏宏枝拍案而起，“魏宏刚就是让你们这些人拉下水的”。房地产商看到靠山魏宏刚落马了，前后模样判若两人，对丁丁下逐客令，提走他卡上的钱，并诱逼他到拆迁工地充当打手。

绵绵说，“自从舅舅出了事，没有一张脸是不变的”；魏宏枝发出感叹，在位时“拍马屁一个比一个拍得响，出了事一个比一个翻脸翻得快”。连医院副院长王宇魁也看不惯那些势利小人，“有用的时候是一副脸，没用了立刻就换成另一副脸”。

“一如主仆易位，一切全变了”，人性的平庸，化成一幅幅无情的生活景况。当初的魏宏刚怎样也预料不到，他的腐败竟会形成如此“殃及池鱼”的惨局。这也许是小说要告诉人们的一个事理：观世态之炎凉，你还想腐吗？但腐败的孽障还没完！

私欲是留在人们思想深处的野兽。普通民众当享受权利希望渺茫且无法改变自己的地位时，就可能通过偶然的机会去损害他人。腐败可谓“人人怨恨，人人自保；人人憎恶，人人向往”，它以直接或间接的形式伤害了广大群众，也同样会伤害到腐败者自身及其亲人。当权力无所制约，人性就会加速向腐败异化，甚至把社会变成相互危害的世界，“腐败通吃通杀，在腐败的魔爪之下，人人无可幸免”。

救死扶伤的医院变成了摇钱树，过度的检查治疗让人“躺着中枪”，丁丁到医院检查伤情，一摞检查单的费用就是16000多元，还没算上特诊费；书记当年树立的典型私立学校乱象丛生而且学费高得离谱，“要高考，先发疯”“提高一分，干掉千人”的励志标语，绞榨着孩子们的天性，直接伤及绵绵；备受书记关照又把书记拉下水的房地产商，一手操纵强拆事件，不仅损害了千百个像丁丁的同学陈玉红那样的家庭，还险些让丁丁送命。这都应了那句老话：种下的恶果自己品尝。

腐败是社会之痛、公众之恨。腐败病症发作在具有腐败能力的人身上，也潜伏在另一些人的心灵角落和人际交往之中。底下嗡嗡叫的苍蝇与上面张牙舞爪的老虎遥相呼应，“有的苍蝇还变成了毒蝎”。小说立意揭开了这层人性的伤疤。

市委书记魏宏刚看不到村头老太太冬天重病卧炕、痛苦呻吟的悲惨现实，只会对着镜头动情地、一遍遍地摸着躺在病床上毫无知觉的老领导的手；每年春节给外甥女一两千元的银行卡，绵绵问卡是从哪来的，他总会哄着绵绵说是正常的人情往来。舅舅出事后，绵绵放声恸哭：“舅舅为什么要骗绵绵，为什么要骗我？”这怎能不让人心疼。

生活中戴着面具的人又何止是魏宏刚们。班主任“好心”帮助绵绵转入武家寨中学，私下里却要收三万块回扣。医院保安臭骂蹲在地上吃包子的武祥夫妇，而在副院长面前，他殷勤地端菜倒水，表现得慈眉善目，并不像恶人。村主任一面坚决反对拆迁，另一面又阴毒地助力拆迁，就看于己是否有利。即便是小小年纪心地善良的陈玉红，与丁丁分别时也实情相告，当初她给丁丁递条子传答案是老师的授意，也是为了给自己增加奖学金，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各种人性的亮相、碰撞与交锋，凸显了腐败的无孔不入，也折射出人的多面性。然而，“心灵的成熟过程，是持续不断的自我发现、自我探寻的过程”。良知展示出人性的光辉，让生命大放光彩；腐败悲剧的落幕，让人们认识到人性中善德的可贵。

武祥夫妇抵制物质的诱惑，经受住了组织的严格调查，他们相互宽慰，期待以后过上平静的日子。司机刘本和跟着书记多年，明辨是非，痛恨贪婪的马艾华把书记拖下了水，一直牵挂着孤苦游荡的丁丁。陈玉红拼力保护丁丁，关键时刻鼓励丁丁“将来不管做什么，一定要做好人，即使做不了好人，也绝不能做坏人”，触动并唤醒了丁丁的本性与天良。

甚至可以推测，魏宏刚临出事前专门回老家一趟，在父亲的遗像前烧香磕头，把给老娘、外甥女、堂姐的银行卡和给姐姐的房产证藏在香炉灰中，也该是一种良心的发现、一种亏欠的报答、一种人性的补阙。只不过这种补救的方式错得离谱，险些把姐姐全家给害了。

有人说，人性具有堕落的倾向，也有升华的本能。思想家的目的，就是要给人一根线，线的这头牵着人性的堕落，线的那头牵着人性的升华。在《重新生活》中，作者不是把反腐作为景观化的事件平铺直叙，而是以思想家的犀利目光和深刻洞察，郑重地告诉人们：腐败关乎每一个人，反腐功德无量，拒腐人人有责。

一部《重新生活》、一群鲜活人物、一连串生动故事，透视出各种人性的变化。由沉重的人性考量，到自我审视、自我批判、自我拷问：假如社会把生活中的你、我、他，安排成小说中的书记市长、校长院长、老板大亨、平民百姓，我们的良知将会安放在哪里？将会扮演怎样一个角色？这还真的不好说。

由此推断，不敢腐、不能腐、不想腐，那还真不是一朝一夕、一蹴而就的事情。全民反腐，铲除邪恶乾坤朗，从地平线上升起的理想，看起来美好，听起来伟大，真正要实施起来，却还有很长很远的道路要走，而且一路荆棘，会走得很艰难、很辛苦。当然，我们也都抱有小说作者的乐观态度，“归途漫漫，但充满希望。清气扑面，必定万紫千红”。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人性在烈焰的冶炼中日益升华，良心在苦难的磨砺中逐渐铸就。说到底，抵制腐败，法律制度的约束至关重要，个人的自我修为也不可或缺。面对人生现实，原本我们都需要“重新生活”。

（作者单位：江西省政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