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66岁的顾彬从德国波恩大学汉学系主任位置退休后,开始了他在北京外国语大学的特聘教授任期。巧合的是,整整100年前,德国在大学中正式开始了汉学教育。顾彬在北京外国语大学面向三个学院开设的选修课“中西文化交流史研究”上讲了11次大课。李雪涛和张欣将其整理为20多万字讲稿,冠名以《德国与中国:历史中的相遇》出版。其中三堂课涉及作家作品,歌德《西东合集》、布莱希特的两首诗和格林童话先后成为例证。
歌德说过,一个人不懂得外语,就无法知晓自己的母语。终生对东方语言感兴趣的歌德,阅读过翻译成德语、法语、英语和拉丁语的中国文学作品。顾彬盛赞歌德是中国文学最重要的读者,正因其出色地接受、加工、评判了中国文学。歌德晚年根据中文诗创作过14首《中德四季晨昏杂咏》,其小说中不少地方与中国密切相关,如著名的《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谈到教育和修养塑造的部分,联系中国颇多。
顾彬关注文学与历史的互动,挖掘并再现了歌德与中国的渊源。据他讲,歌德一开始非常讨厌当时贵族追求的所谓“中国风”,比如充满中国式摆设的花园,在歌德看来已经不再自然。步入中年后,歌德生活上遇到了一系列危机,他完全改变了之前的否定态度,中国文学和哲学成了他的避难所。在中国传播一个半世纪以来,从学术巨擘、“德国孔子”,到追求自由、个人主义,辜鸿铭、郭沫若等人赋予了歌德不同的语境符号,也影响了近现代诸多文人学者。比如创作十四行诗、研究德国文学成就卓著的冯至,就获得了德国总理亲自颁发的歌德奖。
歌德受阿拉伯、中国等东方国家文化影响创作的《西东合集》充满东方意象,阅读《古兰经》使他获得了更多灵感,东方的开放使其跳出欧洲式教条和民族主义,重构西方文明的区间地位,他愿意真正了解东方的历史和文化艺术。正如顾彬推重的美国学者宇文所安所称,歌德此部诗集中自我、他者是成双成对出现的,把自己想象为他者,西方诗人变成了东方诗人,现代诗人变成了古代诗人。70多岁的歌德在创作《西东合集》过程中,阅读了许多中国诗体小说法文译本,阐释世界文学观点,从容收获着硕果。他在《西东合集》中借苏莱卡之口放言:尘世凡人的最大幸福/只是拥有富有个性的自我。“一件艺术作品是由自由大胆的精神创造出来的,我们也应该尽可能用自由大胆的精神去观照和欣赏。”歌德壮语豪言,远离世俗表象,重新思考自己,沉浸遥远文化,他已不同于他者,而是举重若轻地传达出全新的自我。
布莱希特也许是德语国家创作者中最重视中国和中国文化的一位。进入其文本和生活中的中国,是精神上的中国,也是政治上的中国。顾彬对照中、德、英三种文字,咀嚼布莱希特的两首诗。其一是由伴随布氏终生的高其佩指画触发灵感而作的《怀疑者》。端详凝视清代古画中暧昧的怀疑者,我们好奇地开始重新思考。好的作品令读者意识到,大家都缺少一种认知自己的方式。其二是《老子流亡途中撰写〈道德经〉的传说》。这一长篇叙事诗中作者借老子反观自身,领悟到普通的文人亦能创造,祸福相伴,刚柔互补,败胜连结。1915年,布莱希特接触卫礼贤翻译的《道德经》之后,行文方式、创作风格乃至世界观都发生了很大变化。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五六十年间,德国出现了“老子热”,出版印行了许多译本,顾彬统计目前有100多种译本。对此现象的出现,季羡林曾从德国人天性入手阐释个中原因:德国人普遍认为远的就是好的,总是喜欢神秘的东西。柔克刚,弱胜强,常人捕捉不到的精神,布莱希特领悟尤深。
1902年第一次引入中国的《格林童话》至今已有几百种汉语译本。格林兄弟收集、修改并艺术加工后的百姓故事,在中国被附加上了教育目的,人们开始关注儿童文学,将儿童文学与儿童问题结合起来。德国也好,中国也罢,近100年前的成年男子都很少关注孩子。其实孩子的天地与大人世界不同,明乎此,发现孩子,一切以孩子为本位,才有办法护佑他们正常长大。顾彬列举了茅盾、周作人、叶圣陶、冰心、张天翼、严文井等受到格林童话影响的现代作家,猜想老舍、莫言、王安忆等人的作品亦与之有难解的缘分。所有人都需要童话,好的社会和时代不能没有童话,顾彬希望立足多重角度透视格林童话,发现精彩故事背后的深刻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