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射”这个词,多年来名声不大好,大概是因为“四人帮”搞过“影射史学”,还有些心术不正者拿影射当工具搞歪曲、诬陷、攻讦、反国家之类的事。看来“影射”的名声不好事出有因。但若冷静地考量,历史地、全面地看“影射”,便会发现它也有另一面。

还原“影射”这个词的原貌,它偏于中性,不过是“借此说彼,暗指某人某事”之意,并非天生的贬义词。影射其实是一种工具,既可以用来伸张正义,也可以用来调侃、嘲讽,还可以成为作恶之具。关键要看人们如何使用这个词。为何有话不直说而影射?原因很简单,囿于情势也。

清代谴责小说是以“影射”著称的,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评述:“书中人物,几无不有所影射。”影射谁呢?大抵是晚清社会和官场中形形色色的负面人物,其中不少是政界人物,且多是非贪即庸者。这类谴责小说的作者都痛恨社会黑暗,但又不能大张挞伐,只好借小说来影射。他们的文心是谴责黑暗,激浊扬清,唤起民众。

《官场现形记》是谴责小说的代表作之一,它帮助民众认识晚清社会的黑暗真相,还曾对清廷惩办贪官庸吏起过作用。史学家顾颉刚先生说,他曾受胡适之托访寻《官场现形记》作者李伯元的事迹,正巧他的朋友赵某是李伯元的内侄婿,赵某告诉了他一个史实:“《现形记》一书流行甚广,慈禧太后索阅是书,按名调查,官吏有因以获咎者,致是书名大震,销路愈广。”由于《官场现形记》多影射实人实事,所以书中的信息便很快传到慈禧那里。慈禧很重视书里的影射材料,便以此为线索查办贪官庸吏。如此来看,《官场现形记》的影射还是贪官倒台的催化剂。

中国传统史法中的“春秋笔法”,用笔曲折,暗寓褒贬,委婉迂回地表达倾向,其中就含有影射笔法。这种写史方法不同于“崔杼弑其君”那种秉笔直书。郭沫若在《十批判书》中批判秦王嬴政,用的就是影射笔法,实际是影射蒋介石的专制主义。他写的《屈原》等剧作,在相当程度上也是影射作品,对鼓舞抗战士气、反对国民党弊政起过不小作用。郭沫若之所以采用影射笔法写这些作品,是囿于当时的情势,许多话不能直说。郭沫若既想批评蒋介石和国民党的错误政策,又不适宜再写《请看今日之蒋介石》那样的文字,于是只好采用“春秋笔法”,而当代史学是提倡秉笔直书的。

抗战时期,身在沦陷区北平的史学家陈垣,创建了有名的“抗战史学”。他选择有利于抗日救亡的史料,加以宣传、弘扬,并把这些史料称为“托词”,即托意于宣传抗日救亡的史料。这些“托词”,或隐喻,或影射,表达了对古代民族志士的褒扬和对汉奸丑类的贬斥。他在给友人的信里说:“北京沦陷后,北方士气萎靡,乃讲全谢山之学以振之。……所著已刊者数十万言,言道、言僧、言史、言考据,皆托词,其实斥汉奸、斥日寇、责当局耳。”全谢山是清代大史学家,民族意识极强,曾作《南明人物传》,表彰气节,极具感染力。陈垣选编了他的《鲒埼亭集》做教材,谓宗旨为“正人心,端士习”,实质是为了鼓舞民族意识。名为谈道士、谈和尚、谈考据、谈历史,实则这些都是“托词”,是用来影射日寇、汉奸和庸陋的当局的。

从文学创作上说,影射是一种文学笔法,用得好,作品会含蓄有味,增添意趣,但有时也会伤人。

鲁迅是大文豪,颇喜用影射笔法。如他的《故事新编》,影射文字触目皆是。小说《理水》中有个滑稽可笑的人物,鲁迅取名“鸟头先生”,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在影射历史学家顾颉刚;这篇小说还影射了潘光旦、林语堂、杜衡、陈西滢等。在另一篇小说《采薇》中又影射了徐志摩:“他喜欢弄文学,村中都是文盲,不懂得文学概论,气闷已久,便叫家丁打轿,找那两个老头子,谈谈文学去了;尤其是诗歌,因为他也是诗人,已经做好一本诗集子。”鲁迅的影射笔法巧妙自然,增添了小说的魅力,但也获罪于人,给自己招来了刻薄之讥。

鲁迅也常被别人影射。钱锺书曾在《灵感》里写道:某作家“平时备下的告别人世的一篇演说,此刻记不全也说不清。好容易挣扎出:‘我的作品……将来不要编全集……因为……’”这分明是在影射鲁迅。

沈从文写作时也偶用过影射笔法。他看不惯青岛大学校长杨振声、闻一多等八位教授的绅士作风,便写了篇影射小说《八骏图》,嘲讽这些教授醉生梦死,心理扭曲,结果八位教授与他反目,闻一多尤为气愤。沈从文后来承认《八骏图》“损害了他人的尊严”。

这些文人之间的影射,大多缘于彼此不睦,闹意气,或文人相轻,而很少政治攻讦,有的闹一闹就和好了,如沈从文和闻一多后来在西南联大时就重归于好。但有的文人的影射过于刻毒,令人难以释怀。如陈西滢总爱拿“贵乡的刀笔师爷”来影射鲁迅,使鲁迅非常不快,加深了对陈西滢的憎恶。

不良的政治影射是最害人的。我所知道的最恶劣的政治影射,是“四人帮”假借批孔子和宋江来影射周恩来总理。

总之,对于历史上发生过的影射事件,不应一概而论,而应作具体分析。正义的影射应当得到正面评价,非正义的影射必须否定,而作为文学笔法的影射,要根据作品的文心和效果来评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