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关于北京城市想象,比较突出的是怀旧风。从荧屏、微博、微信到各种出版物,随处可见人们对老北京的思念。最近,我写过一篇名为《遥远的北京》的短文,所表达的也是“忍看‘老北京’日渐消失”的情绪。这种情绪积蓄已久,渐渐成为一种痼疾,不能不影响到我的“北京城市想象”。由此可见,讨论怀旧风中的北京城市想象,首先是一种自我反思和清理。
怀旧风中的北京城市想象有以下几个特点:
其一是厚古薄今、喜旧厌新。怀念老北京的安详、美好,怀念小胡同、四合院,怀念昔日的邻里关系,怀念老北京的小吃,等等,是怀旧风中北京城市想象最突出的特点。这些不是不值得怀念、不应该赞美,怀念和赞美是必要的,也是合情合理的。但所有的怀念和赞美都不应过分,而应是适度的、有分寸的、实事求是的。当下,怀旧风中的北京城市想象就有些过分,无实事求是之意,有哗众取宠之心。老的、旧的,未必就是好的。四合院固然很美,住着也很舒适,但能住四合院的有几人?如果说20世纪五六十年代还有些高知、文人、名家住的是这种四合院,那么,经过“文革”,这种情况已不复存在,绝大多数北京人住的不过是大杂院而已。而且,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后,北京人口增加,住房面积缩小,特别是1976年唐山地震之后,到处盖地震棚、小厨房,或为儿女结婚在原住房之外接出一间半间的,大杂院也早已面目全非,不是昔日的景象了。电视剧《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对北京人的居住状况有很具体生动的表现。有人可能以为那是艺术夸张,其实,实际状况比这要严峻得多。过去我们车间的一位师傅,家里六七口人,住八平米的房子,睡觉拉抽屉,一张床分为三层;一年四季洗衣做饭都在院子里,冬天手上都是冻裂的血道子。他们改善居住条件的唯一希望就是拆迁,这样的北京民居难道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吗?
还有一个情况,也是怀旧式想象常常有意无意忽略的,即昔日北京并非都是想象中美轮美奂的四合院。内城的东城、西城也许稍多一些,外城的崇文、宣武就差得多,崇文和宣武比就更差了。内城的情况也不一样,皇城周围比较好,离皇城越远则越糟,到城厢一带就更糟了。清军攻占北京时,八旗被安排在内城,上三旗与下五旗的居住条件也是不一样的。后来,汉族官员也有在内城建造府邸的,但大多也在皇城周围,为上朝方便而已。有一次,我在上海与近代史学者姜鸣聊天,他谈到对北京的印象,就形容为一片灰蒙蒙的屋顶围绕着一片金碧辉煌的屋顶,这种色彩搭配并无美感可言。事实上,北京历来就是一个以皇权为中心和官本位突出的城市,这一点,严重影响到当下的北京城市想象。有人写道:每天清晨,看到红墙黄瓦,就想到自己的幸福童年。莫非是把自己想象成皇亲国戚、王子王孙的后裔了吗?而这样的人在北京绝非少数,有这种攀附心理的人就更多了。好像住在北京就是皇家亲戚了,吃的、用的,动辄就是宫里出来的,或者皇上太后用过的、喜欢的。那又怎么样呢?
每次下雪后在微信朋友圈都能看到一句话:“雪后的北京就成了北平。”这是怀旧风中北京城市想象表现出来的另一种倾向。民国固然有很好、很值得向往的一面,但绝非有些人所想的那样,凡是民国的,就是美好的。我收到过许多朋友转发的民国老照片,都说是美到如何如何的程度,这样的人我相信他没在那种环境中生活过。有过直接生活体验和感受的人绝不会这样看、这么说。近些年来,为了写《张恨水传》,我翻看了一些民国旧报纸,诸如《世界日报》《世界晚报》《新民报》之类,其中有很多社会生活的报道,那时的生活环境和条件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特别是1928年国民政府迁都南京、北京改为北平之后,北平的总体趋势是日益衰败的。所谓民国时北平的美好,更多的是一种臆想,而臆想背后则有着更为复杂的情感。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老北京的民居,以及一些老照片、老物件,或有审美价值、文化价值,欣赏可以,但要原样恢复回去,不仅做不到,也是不应该的。
其二是自恋情结,以天子脚下自居,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随着大规模的拆迁,老北京居民向远近郊迁徙,由思念故土、老宅、生活了几十年的胡同,而爱屋及乌式地怀念昔日的邻里关系、社会环境,诸如胡同里的亲情及老北京人讲礼儿、热心、大气、开通,等等。这几年看了一些所谓年代剧,大致都是这个套路。没有人怀疑老北京人具有乐善好礼的好品性,然而,恐怕也没有人怀疑所有的人群都有自己的优秀品质。因而,在歌颂老北京人品质优秀的同时,把当下北京社会环境的恶劣归结为胡同环境的消失和外地人大规模进京是没有道理的。所谓老北京人并不是一个封闭、僵死、凝固的群体,哪些人算老北京,哪些人不算老北京,至今恐怕也没有一致的说法。民族血统的纯正就是一种妄念,何况一个地域的人群?1949年以后,北京接收了大量外来人口,当时,北京市人口仅200多万,如今已发展为两三千万,很多来自天南海北的人都已融入北京人这个群体,他们的品质、性情也会体现在北京人的身上。所以说,老北京人的品质是集合了全国各地人群的品质形成的,所谓纯粹的老北京其实也是一种妄念。而且,任何一个人群的形成,都曾经历过旧成员的离开与新成员的进入这样复杂的过程,人群和人群之间的交换在历史和现实中都是客观存在,一点儿也不奇怪,因此,北京日新月异发展变化至今,特别强调和赞美所谓“老北京人”的道德优越感,倒显得有点小气,少了北京应有的大气和包容。
再有,人的道德感会受到环境的制约和影响。由于时间的过滤,当下人们在想象胡同、大杂院的邻里关系时,多是温馨与友善的记忆,这当然不是真实情况的全部,而是人们在想象中不断筛选的结果。人的记忆是有选择功能的,选择记住的往往都是对自己有利的。恰恰是新的居住环境的冷漠,使得人们向往昔日邻里关系的美好。但这是需要寻找新的办法来解决的问题,比如社区自治的探索和实验,就是新的群体关系建设的方向,更是提升国民素质的大好时机,仅仅怀旧是没有用的。而且,新的邻里关系中法律、权利界限更加清晰,这也是昔日大杂院里的居住环境不能比拟的,也是不可想象的。《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描述当时的邻里关系,虽然刘恒是以揶揄、反讽的态度对待之,但已包含着谬赞的成分。20世纪80年代的两部电视剧《大马路,小胡同》和《带后院的四合院》则深刻揭示了老北京居住环境下人与人之间为争夺有限空间而表现出来的“恶”。在寸土必争的大杂院里,难有温馨与友善,有的只是斤斤计较和诡秘狡诈。当然,这种“恶”很大程度上是环境造成的,居住环境的改善、生存空间的扩展,也会改善和扩展人的心胸。遗憾的是,在关于北京的城市想象中,却很少有这方面的内容。
其三是跟风,赶时髦。弘扬与复兴传统文化,是社会发展进程中的客观需求,没有什么不好。特别是传统文化长期以来一直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泼脏水连孩子一起泼掉”的情况并非个别现象,精华、糟粕的两分法亦显得简单、生硬和粗暴,现在有一点儿矫枉过正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不加分析地盲目认同、盲目推崇,效果不见得就好,有时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比如有人津津乐道的北京的老例儿、老礼儿,如何适应新的时代、新的生活,似乎很少有人考虑过。即便说得天花乱坠,现实生活中有多少是被人们尊奉实行的?恐怕很少,即便提倡者也未必能够践行一二。再举一个很小的例子,比如小吃中的豆汁儿,现在被一些人和一些电视节目说得神乎其神,即便有些名人也好这口,不过是以俗为雅,说到底,还是穷人果腹的一种食物而已,有人喜欢尽管喜欢,但生活中想喝豆汁儿的人毕竟是少数。其实,如何看待新旧文化的碰撞和嬗变,以周有光先生的意见,是要拥有“从世界看中国”的眼光,这样的眼光是发展的眼光,向前看的眼光,也是批判、审视、反思的眼光,有了这样的眼光,才能跳出“老北京”的局限,看到新北京的未来。
百余年前的先贤似乎也比我们看得清楚,最近读黄遵宪的作品,有几句诗就说得很好,引来作为结尾:
俗儒好尊古,日日故纸研;
六经字所无,不敢入诗篇。
古人弃糟粕,见之口流涎;
沿习甘剽盗,妄造丛罪愆。
黄土同抟人,今古何愚贤;
即今忽已古,断自何代前?
他说的是写诗,其实又何止于写诗,希望我们不要成为他所批评的,见到古人抛弃的糟粕也流口水的人。
(作者单位:北京日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