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农村没有汽车,拖拉机也很少见。去县城的路永远是破烂不堪,偶尔有汽车驶过,准会溅一身泥水。乡村路面就更糟了,一色的泥路,晴天尘土飞扬,雨天稀泥浆子翻脚背。我家就住在路旁,到曹家庵赶集的人都要打这路上经过。曹家庵是个老集市,远近闻名,逢双开市。遇上开市的日子,路上就热闹了,背背篼的、挑箩筐的、抬猪笼的、推鸡公车的,人喊马嘶,络绎不绝。从早晨天麻麻亮一直闹腾到太阳落山。

我们小孩子最爱看的就是鸡公车。鸡公车可一人在后弓着背推,也可两人合作,一人在后推,一人在前用麻绳拉。绳子挽成绳套,套在肩膀上。拉车者反手攥着绳子,身子前倾,一步一步地朝前挪,像纤夫拉纤一样。还未看见鸡公车,老远就会听见声音。鸡公车前装木制车轮,轮缘裹以铁皮。负重行走在乡村的土路上,轮子和路面接触会发出刺耳的声音,“咕咕——啾,咕咕——啾”,很有规律,随货物的多寡也会发生高低变化,有时低沉,有时激越。如果是车队,那就壮观了,车声犹如交响乐。

听见鸡公车的叫声,伙伴们都会出来看,边拍手边撵着唱:“鸡公车,圆又圆,推起婆娘赶孝泉;孝泉有点儿远,买把伞;伞有点儿高,买把刀……”孝泉是远近闻名的大集镇,离我们这里还有四五十里远。推车者也不生气,只是憨憨地笑笑,或是拿眼睛剜你一眼,一直剜到你的心里去。我们不由得打个冷战,也就怯怯地散了。

传统鸡公车分两种,一种是高车,一种是矮车。鸡公车的结构较为简单,前安木轮,轮子高出车身,用木板护住,构成凸形。车身后部有支架,便于停放,另有两个长木柄如燕尾形,车夫用两手握把向前推。轮子大、车身宽、两旁有宽架的是高车,常常需要有人在前面用绳子拉;轮子较小、两旁有窄架的是矮车。鸡公车的轮子窄,不择路,田间小路、羊肠小道、独木小桥,都照行不误,高车可载重400至500公斤,矮车可载重150至200公斤。

矮车的形状主要有三种,川西农村俗称作“牛头”“羊角”和“狗脑壳”。以“狗脑壳”为例,制作原材料主要是檀香木、杨槐木或枇杷木,这几种木材硬度强,持久耐用。一个人做一架“狗脑壳”,一般得费时四天。现在的鸡公车和以前相比,最大的区别是在轮子外围的铁圈上套有胶轮带,这种胶轮带的原材料必须是装载工程车的旧轮胎才行。有了胶轮带,鸡公车负重前行时,就不会发出那么难听的叽咕叽咕声了,推起来也省力一些。

据说鸡公车的原型就是诸葛亮发明的“木牛流马”。《三国志》卷三十五《诸葛亮传》载:“(建兴)九年,亮复出祁山,以木牛运,粮尽退军,与魏将张郃交战,射杀郃。十二年春,亮悉大众由斜谷出,以流马运……亮性长于巧思,损益连弩,木牛流马,皆出其意。”关于“木牛流马”,宋代的高承在《事物纪原》中说:“蜀相诸葛亮之出征,始造木牛流马以运饷,盖巴蜀道阻,便于登陟故耳。木牛即今小车之有前辕者,流马即今独推者是。”以此推断,“木牛”可能是鸡公车中高车的原型,而“流马”可能是鸡公车中矮车的原型。

“木牛流马”真是了不起的发明,鸡公车战胜了难于上青天的蜀道,直到今天还在一些地方发挥着作用。推鸡公车得有一定技巧才能保持平衡,有首推车歌唱道:“一要眼睛灵,二要手撑平,三要脚排开,四要腰打伸。上坡腰躬下,下坡向后蹦。背带要绷紧,平路稳到行,转弯悠到碾,早把路看清,推车本不难,只要有决心。”有首打油诗则赞道:“鸡公车,真正好,不吃粮食不吃草,农忙时推庄稼,农闲又把百货拉。”

照李劼人的说法,鸡公车应叫“叽咕车”才对,旧时在四川随处可见,是重要的传统运输工具和代步工具。民国时,四川各地的乡村土路往往不到二尺宽,下雨时候,被笨重的水牛蹄子踩出许多又深又大的蹄印。随后太阳晒上几天,泥巴干透了,蹄印牢牢嵌在路面上,把一条泥路弄得坎坷不平。

除了水牛蹄子踩出的蹄印,土路上还有叽咕车木轮上铁圈的压痕。李劼人曾在《天魔舞》中写道:“白知时高高地举着一柄大油纸伞,戒慎恐惧地坐在一辆叽咕车上。幸而他人瘦,不算重,不足把那生铁圈子包着的独车轮压在相当软的泥糊里。但是叽咕车的木承轴还是要呻吟,还是要叽里咕噜的;而分开两臂,紧握着车把,努力推着车的老余,仍然显得很吃力,坐在车上的人每一步总听得他像牛样的喘。”

通过小说中白知时和车夫老余之间的谈话,可以知道坐叽咕车不如坐黄包车和轿子舒服,如果土路不平或碎石很多,则更加难受。因为鸡公车木轴承是直接安在车底的,故车轮一碰着石头,或一到硬地上,那震动便一直传到人身。推车的两条臂可以震麻木,坐车的更恼火,孕妇甚至可能震到坠胎。不过老余的话也不无道理,他说叽咕车没有装钢珠轴承和弹簧减震的必要,因为众所周知,坐叽咕车只图省点脚力,本就不求舒服。要坐叽咕车的,始终会坐;不愿坐的,再怎么招呼也不会坐。这就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了。时至今日,鸡公车的改良也不大,无非就是车轮钢圈外包上了胶轮带而已,至于弹簧减震,还是没有影子。由于旧时四川的土路大多很狭窄,所以便捷而省力的叽咕车广为使用,历千年不衰。

1906—1909年在成都任教习的日本人中野孤山在其《横跨中国大陆:游蜀杂俎》中如此描述:“蜀都(成都)街道完全是用石头铺成的。比如东大街又宽敞又漂亮。其街道的中央,有一条笔直的、宽五寸的沟状路,这就是车道。独轮车经常沿着这条沟道搬运货物。我国的车有两个轮子,是拉着走的,而蜀地的货车是一个轮子的,从后面推着走。运送时,可以一直看守着装在车上的货物……有时,还用独轮车载人。这种时候,一般要在车上牢牢地捆上一把竹椅子,让人坐在上面,推着车走。”

成都自明清以来,由于地产丰富,物资交流活动频繁,商业气氛浓厚,市民的供给多依靠城郊各区县的鸡公车运输。使用鸡公车的队伍庞大了,就有了分工,使用人员也有了专业和副业之分。专业的大多在城市和区乡集镇,靠推车为生。当时,从广汉至成都的鸡公车夫,可推载七袋大米和九捆烟叶,共1000斤多一点,三天可行至成都,力资收入800文。返回广汉时,又载棉布、日用杂货。一个月推车20多天,除路上食宿开支外,剩下的钱仅够勉强维持一家人生活。

1928年2月,为了避免鸡公车碾坏城区街道路面,成都马路总局宣布不准鸡公车在公路上行驶,城郊鸡公车工人生路被断绝,推鸡公车的工人和农民非常气愤,纷纷起来反抗。后来,一场声势浩大的涉及三万多鸡公车车夫的示威游行、请愿运动暴发了。这次示威的人数之多、声势之大,令当局震惊不已。时值年关前夕,当局生怕城区因粮食、物资供应匮乏,发生更大的动乱,被迫在公路两旁分别赶修一条供独轮车行驶的石板路,罢工遂以胜利告终。

我家也有一辆鸡公车,据说是木匠爷爷做的,用了几十年。平时把鸡公车立起来,放在杂物房里。父亲不许我们去碰,我却常常不听劝告,趁父亲不注意便偷偷地溜进杂物房里,与鸡公车亲近亲近。用手拨弄轮子,往下一使劲,车轮就会咕噜咕噜地转起来。如此往复,其乐无穷。在儿时的我心中,鸡公车就是最好的玩具。

在父亲眼中,鸡公车就是家庭成员之一。过去到粮站交公粮,赶集卖东西,都要用到鸡公车。有一次,父亲用鸡公车载着五六百斤甘蔗到县城去,母亲在前面拉,我也在旁边跟着。走到东门的苏家街,咕啾咕啾的鸡公车叫声吸引了许多城里人来看,他们招呼自己的孩子:“搞快来看稀奇,鸡公车来咯!”我们也挺兴奋。那天生意特别好,许多人来看鸡公车,顺便买甘蔗。不到晌午,一车甘蔗就卖光了,鸡公车起了很大的促销作用。

现在,乡村路修好啦,我家买了汽车,鸡公车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不过,在成都周边的一些古镇景区,鸡公车又派上了用场。车 夫们把鸡公车打扮得花花绿绿,用来短途载客,让游人体验坐鸡公车的乐趣。如今,鸡公车和黄包车、轿子、滑竿一样,成了各地景区的一道风景线。这应该是鸡公车最好的归宿了,毕竟它还没有到进博物馆的时候,还得继续叽叽咕咕地为我们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