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泰戈尔那句名诗:“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我心中不禁涌出几个问号:鸟已飞过,翅膀能不留痕吗?难道因为天空没看见便否定痕迹的存在?就像微风拂过水面,涟漪很快平复了,难道就可以说水面不曾留过痕?
看甲骨文的“风”字,其形颇似古时的神鸟——凤。古人认为,凤振翅在天空飞过,扑扇空气,人间就吹起了风。后来,小篆的“风”字,用虫代替了凤鸟。《说文解字》如此解释,“风动虫生,故虫八日而化”,特别强调风令万物复苏,令天地间充满生机。
我见过风无处不在的身影,在晃动的炊烟上,在摇摆的柳枝上,在对联斑驳的门楣上,在闲置已久的磨盘上,在一朵缓缓移动的白云上,在一枚翩然飘落到地面的红叶上,在巍然而立的群峰上,在沉默无语的大漠上……以隐为现,有实无形,每一阵风都是时光的见证者,亦是时光的雕刻者,将或深或浅的痕迹,留在曾走过的每段路上。
风走过的地方,草绿了,花开了,雪落了,火旺了……风藏起自己的身子,以另一种方式展现自己,有的痕迹模糊,有的痕迹清晰,但痕迹都已真实地留下了,至于能否被看到、能否被解读,似乎并不重要。
一位诗人告诉我,每一句诗,都是拂过心灵的一缕风,轻柔的、狂暴的,转瞬即逝的、绵长不已的,吹皱一池心水、吹动一生跋涉的方向……风有强度、有长度、有深度,有自己的审美情趣,有自己的言说方式。那些优美的文字,就是风优美的容颜、情怀和思想。
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精妙地以风论诗:情是无形可描摹的,思是无形可状写的,就像神奇无比的风,虽无状可求,却有迹可追踪,可以观有形、有状之景、之物,借景抒情或托物言志。
多年前的一个冬夜,在北方那个小镇教书的我,独坐小屋里,案头的台灯静默无语,窗外落雪无声,我听着自己的心跳,很多本以为早已淡忘的往事,不知被哪股风吹动了,突然纷至沓来,扰得我一时意绪难平。
夜深了,我辗转难眠,便推门而出,站在寂静的院子里,寒风似乎也嫌冷,藏了起来,只有纷纷扬扬的雪花,在旁若无人地飘落,仿佛在追赶着某个承诺。
这样的雪夜,想必也有人像我这样睡不着,又不知该做些什么,只能任由心头蓦然涌起的风不邀而来,时轻时重,时急时缓,吹得自己思绪零乱,情意纷繁。
当然,我还是轻松地就捕捉了风的踪迹,从不知何时已变得冰凉的额头上,从地上堆积起来的厚雪上,从白杨树躯干上那些越来越黑的如疤的眼睛里,从远处人家依然亮着的灯光里,我感觉到了风的温度,听到了风匆匆行走的足音,甚至触摸到了风的琴弦……
春夏秋冬,东南西北,关于宇宙、关于时间、关于生命……诸多形而上的风和形而下的风,林林总总,纷纷繁繁,充溢于天地之间。与风组合的词语实在是太多了,只选取一个“风”字,就足以编写出一本厚厚的词典。每一缕风,其实都有自己的方向,都在坚定地走着自己的路,都能讲出许多动人的故事,都能说出许多深刻的道理。
人生一世,要经历多少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的风?要在心灵掀起多少难以忘怀的风?谁还在感叹世事如风呢?最好的答案,其实也一直飘在风中,我们只需拥有一颗敏感的心,拥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就能看到风无处不在的痕迹,欣赏到生命行走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