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底的近一个月时间里,每到晚上,我都要满怀期待地等着世界杯直播。每每此时,球迷们都是激情四射,时而狂呼加油,时而懊丧叹气,远在多哈的世界杯变成了许多人的“兴奋剂”。那是一个真实而又虚幻之境,是狂欢的神曲,多少球迷熬枯了眼睛,喊哑了嗓子,拍红了大腿。当然,茶几上不免要摆上一些水果拼盘,还有一小瓶几年前就开封了、到现在还只喝了一少半的“江小白”。朋友笑我,“你这是什么酒啊,应该要成百上千的酒才够品”。夫人更直接,“看你这酒就知道你是个伪球迷”。
没错,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伪球迷,而且已经有30多年的历史。一部青春史,就是一部经典的伪球迷简史。
伪球迷史的开始还是在20世纪80年代末,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那时我在中学,穿着喇叭裤,蹬着布质的高跟鞋,一头卷发,长到可以拉到上嘴唇,像混混,也有点像侠客。有时候我还会像某位同学一样,飙一句“我留长发是想表达对世界的不满”。其实,我当时还不知道什么是足球,世界杯简直就是传说。后来,有同学喊我“马拉多纳”,我才去问谁是马拉多纳,这哥们儿究竟是什么角色,在哪里混世界。这不要紧,我一下子就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知道了巴西和球王贝利,知道了炙手可热的阿根廷和马拉多纳。马拉多纳这个阿根廷的穷小子,带领阿根廷队第二次捧回了大力神杯,创造了属于阿根廷的足球神话,而他踢球的最初目的竟然是让母亲不再每晚饿得肚子痛,过上好一点儿的生活。当然,马拉多纳最让人心醉神迷的莫过于他的“上帝之手”和世纪进球。1986年墨西哥世界杯,在阿根廷和英格兰那场交织着国家宿怨和洲际竞争的1/4决赛中,马拉多纳先用“上帝之手”显示了足球江湖的诡异。短短三分钟之后,马拉多纳单枪匹马,一路冲杀,过五关斩六将,一记捅射,绝杀英格兰。52米,44步,12次触球,10.87秒,连过包括门将在内的五名队员,成就了当世无双的神话。整个墨西哥世界杯中,马拉多纳是激进的魔鬼,也是狂野的天使,更是当之无愧的球王。马拉多纳满头的卷发和闪电般的身影,让一个不甘平凡的少年深深倾倒。
马拉多纳和足球就像狂飙突进的80年代,身体从禁锢中被彻底解放,灵魂插上想象的翅膀展翅飞翔,禁忌和毁坏并置,疯狂和理智共进,欲望和理性齐飞。
马拉多纳和足球一起成为80年代激流勇进的注解,引发了一代不甘命运的中国人的不羁狂想,也成为中国回归世界、拥抱世界的号角。启蒙、解放、冲击、弄潮,让80年代和足球一起燃烧。谁在意弄潮的路上会呛多少水,谁在乎究竟会不会踢足球,足球就是最大的催化剂,像摇滚,像迪斯科。
进入大学之后,我选修了足球,买了人生第一件球衣,虽然是廉价冒牌货,但总算是有了一身行头,并且堂而皇之地进了足球场。在足球场上,我几乎一无所长,就是一个充数的主儿。一次我缺课没去,课后听说隔壁比我稍强一点儿的老兄,竟然在和体育系的对练中进了一球。后来才知道,这老兄是给自己的球门灌了一个,大笑之后才觉平衡。同宿舍有一位“球星”,床头贴的都是足球明星的画,从他的眉飞色舞中我知道了“风之子”,知道了小贝,知道了马特乌斯和克林斯曼,也开始装模作样地和同学们一起评点江山。
80年代的热情和激进在90年代消退了,代之而起的是理性和务实。伪球迷也要装得老成持重一点儿,生怕露出马脚。
1994年的美国世界杯是我们毕业离校前最后的疯狂。世界杯让美国再次成为世界关注的焦点,那里写满了关于西方的无限遐想和足球的自由奔放。世界杯让男生抛弃了录像厅,让女生不再窝在宿舍做“织女”,甚至暂时放下了朦胧诗和《平凡的世界》。为了看世界杯,我们可是煞费苦心,租了一间台球室。老板也是球迷,允许我们玩一个通宵不加价,先打台球,后看球赛。大家起先在台球桌旁龙腾虎跃,午夜之后,就都丢盔弃甲,趴在了台球桌的边上。球赛开始了,有的人酣然入睡,有的人迷迷糊糊。进球的时候,我兴奋地大喊大叫,却发现应者寥寥。原来那些信誓旦旦的真球迷们都已经睡得东倒西歪,以至结束的时候都不知道谁赢谁输,踢了几比几。然而,这并不影响他们回去的路上摇头晃脑,眉飞色舞,也不影响他们钻过校墙下面的那个大窟窿和翻越宿舍楼厕所窗户的敏捷度。什么德国战车、桑巴军团,什么高卢雄鸡、非洲雄狮,每一个球队都是我们寂寞青春的理想寄托,而巴西的夺冠也满足了我们对南美足球的技术想象。
当然,这一届世界杯也有让我们痛彻心怀的事儿,球王马拉多纳因尿检阳性而被禁赛,哥伦比亚后卫埃斯科巴“乌龙”之后身中12枪而亡。世界杯的悲喜交加也神奇地成为90年代潮落之后的写照,成为一代人痛苦徘徊的身影。
我们无处发泄,喝醉之后谩骂不止,戏谑室友是针尖上跳舞的能手。然后,把所有拿不走的东西从窗口雨点般扔下,再丢掉足球和世界杯,背上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校园,就像离开那个波涛起伏的时代。
之后,我做了中学老师,和一帮乡村的孩子混在一起,几乎忘掉了足球,忘掉了世界杯,就像叶圣陶《多收了三五斗》说的,“那是遥远的事情”。六年的青春,我把生命里最宝贵的六年献给了西北的乡村教育。
2000年我考研成功重返大学校园,青春开始返潮。此时,伪球迷不再清纯,又变成了大学的一员,足球携带着世界杯的巨大魅力再次将我掩埋。进入新世纪,中国和世界紧密拥抱,已成为世界的中国。那时,中国电影已经走向了世界,巩俐早已登上《时代周刊》的封面,张艺谋在《红高粱》红遍西方之后又推出了金光闪闪的《英雄》,而贾樟柯也开始在《站台》上遥望世界。大学校园里,李阳的疯狂英语正以无所畏惧的激情掀起中国和世界握手的浪潮。恰在此时,韩日世界杯来了。最值得庆贺的是,这届世界杯是首次有中国队参加的世界杯。酒吧里、宿舍里,人们尽情地狂饮啤酒、擂桌子、摔啤酒瓶、击掌欢呼。但伪球迷却正在为硕士论文抓耳挠腮,熬夜“搬砖”,世界杯也只能偶尔瞄上几眼,对于中国队的铩羽而归、“外星人”罗纳尔多的“阿福头”、罗纳尔迪尼奥的鬼魅任意球,我几乎都是道听途说。然而,世界杯依然是学术稚子的解忧灵药,让人在望尽天涯路的时候,看到希望和激情的微光。
再后来,伪球迷读了博士,变成了“青椒”。上不完的课、熬不完的夜、望而生畏的学术、不断增多的白发,几乎让我忘记了绿茵场。“人生识字忧患始”,名利的诱惑让人像开动的机器,没有停下来的机会。10年一晃而过,足球和世界杯变成了我人生偶尔的点缀。
当迷失了方向的时候,我们往往跑得更快。在一个欲望笼罩一切的时代,人们都变成了被抽打得团团转的陀螺,何暇顾及足球。
直到2022年,卡塔尔世界杯几乎成了郁闷生活唯一的强心剂。伪球迷有时通宵达旦,有时午夜寄情,和世界杯来了一个扎扎实实的亲密接触。C罗和内马尔的泪洒疆场,韩国、日本和沙特的爆冷获胜,以及梅西和阿根廷的艰难夺冠,都令人感叹不已。每一个灯火阑珊的夜晚,看着外面寂静如铁的都市,我突然明白,伪球迷的世界里没有一个成功不饱含着苦难的泪水,没有一场苦难不孕育着生命的礼赞,没有一个世界不充盈着坚韧的心灵。
疫情下的世界虽然一片惨淡,但足球是茫茫大海里的一叶小舟,它使希望永恒。是的,我是一个伪球迷,到现在我也认不全那些光彩各异的球星,说不清点球的规则,更无法预测孰胜孰败,和夫人赌球更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但伪球迷的真意在于立足生活,不执着,不忘本。生活或活色生香,或艰涩苦痛,于我们却只有华山一条道——咬牙坚持、负重而行,就像那些儿时坎坷的球星逆境重生一样。伪球迷的历史打着青春的灯笼,展现的是中国和世界且行珍重的斑斑星光。
伪球迷映照的是更为普通的芸芸众生,他们和足球是分合有度的蓝颜知己。世界杯来时,足球就是一切,哪怕是来势汹汹的战火和瘟疫也不能遮蔽。世界杯去时,一觉醒来,夜去昼至,天光大开。伪球迷扔下电视,推开家门,毅然走向世界。
伪球迷的世界里,足球是嘹亮的号角,它鼓起的是创造生活、磨砺生命的不懈勇气。伪球迷的世界里,足球属于生活,而生活则不只有足球,它包含着妻儿老小、家国世界,是关乎生命、灵魂和希望的厚土为证。
(作者单位: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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