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期间,我的父亲在四川三台东北大学国文系读书,课余曾参加过朗诵表演。父亲缺乏音乐才能,唱歌总跑调,但嗓音还算洪亮,正好在朗诵表演时派上用场。他朗诵过曹禺的剧作《雷雨》和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小说,更多的是朗诵鲁迅的作品。一次朗诵诗句“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父亲想起国仇家恨,几乎落泪。还朗诵过鲁迅的《阿Q正传》第二章《优胜记略》,父亲在回忆录《笔墨春秋》中写道:“在几盏大汽灯的照耀下,几百名观众盯盯望着舞台。当朗诵到阿Q押宝时高喊‘青龙四百’和庄家揭开盒子盖高唱时,我也真的唱了起来。从听众热烈鼓掌的情形可以看出,鲁迅的不朽作品深入人心了。”读父亲的这段文字时我忍不住想笑,仿佛触摸到了他的心思,他一定很满意自己的成功演出和当时的火爆场面,但又不好意思夸自己,笔端就临时拐了一个弯,拐到鲁迅的不朽上面。鲁迅的确不朽,但如果换一个人,用乏味的语气朗诵,情感零投入,还会有我爹那样的舞台效果吗?
父亲喜欢朗诵,也有激情,我从记事起,多次见过他血脉偾张、激情四射的样子。常是周末或节假日的晚饭时,酒香混着菜香,父亲来了情绪,站起身,以目光和我们交流,或者不看我们,而是看着远方他认定的某一方向,抑扬顿挫,朗诵一些诗词或文章段落,其内容多取自中外经典名作,也有一些是他自己诗集、散文集中的文字。那一刻,一种特殊的气氛笼罩住餐桌,母亲和我们小孩子都被感染了,停止吃喝说话,直腰坐好,如同进入一个正规剧场。
除了朗诵,父亲还自写脚本,与同学表演过对口相声。据他自己说效果还可以,“不断引起听众捧腹大笑”。对此,一般人很难相信,就他,能吗?据沈阳日报社老人儿讲,我爸给人的印象很严肃,绷脸的时候多,笑脸的时候少。我爸走路总爱低头想事,绷脸与否别人更难看到,只看到他的八字脚倒来倒去。2018年沈阳日报社70周年报庆,有一篇通讯专写我爸,并打算配一张他在报社创刊初期的照片。照片上一共三个人,我爸不好好站着,竟一反常态,弯下腰,冲着另外两人扮鬼脸。有编辑认为不妥,建议换一张,大家却说这张有意思,就这张。可照片说明怎么写?想了几则都不理想,一个电话打到我家,我也为难,有那么多别的,干吗偏选这张?想来想去,想到父亲念大学时的文艺活动,便试着写了一条:“谁说黑枷同志总是一脸严肃,青年时代演过话剧的他也有活泼的一面。”传给报社,原样采用。
青年时我爹最中意、用力最多的文艺活动,是话剧表演。
2005年6月20日三台县档案局(馆)网站上的一篇文章说:“由学院教授陆侃如、冯沅君、姚雪垠及进步学生邹勇策、刘黑枷等组成的‘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三台分会’,先后在三台公演曹禺的大型话剧《日出》和《雷雨》,鼓舞人们抗敌的斗志。”
2008年7月15日三台在线网另有一篇文章说:“1943年秋,在进步教授董每戡、张艾丁等人倡议下,东北大学进步师生成立实验剧团。高而公、郭秉箴、刘黑枷等一批进步学生进入剧团并成为骨干。先后在广东馆、华光庙上演了《北京人》《日出》《祖国在召唤》《家》《国家至上》《滕县血战记》等数十部爱国剧目,以其精湛的演技,轰动全城。剧团除在三台演出外,还利用假期,到射洪、遂宁、绵阳、中坝等地巡回演出,所到之处,人们奔走相告,竞相前来观看。抗日剧社的活动,对三台及川北地区抗日救亡运动的高涨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这篇文章提到的郭秉箴(曾任广东省戏剧家协会副主席),是父亲要好的同学。据我爹晚年回忆,郭秉箴在东大时身兼演员、导演、领导多种角色。我爹的戏剧经历已经很让我钦佩了,但我爹那时却钦佩郭秉箴,并担任过他的替补演员。那是他们演出曹禺名作《日出》的时候,由于特务学生撕坏壁报,引起了学潮,各方势力都在待机而动,学生自治会主席郭秉箴受大家委托,赶赴重庆曾家岩,向中共南方局青年组请示对策。
但是演出怎么办?戏票已经售出,剧团和刊物急等钱用;更要紧的是,一部宣传法西斯汉奸哲学的剧作《野玫瑰》已经排练很久,试图与我爹他们一决高低。假如这边停演,此消彼长,对方势必占了上风。大家紧急商定,由我爹代替郭秉箴扮演李石清一角,而我爹扮演的黄省三一角由另一名同学代替。临时抱佛脚,突击台词,后台提词,居然顶了下来。我爹目光炯炯,热血沸腾,超常发挥,加之身材很好,个子很高,不低于一米八零,在舞台上一定很出彩。
深夜演出结束,没有“砸锅”,演职员一起吃宵夜——担担面。《日出》最后一句陈白露的台词“太阳升起来了……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此刻被意犹未尽的我爹他们改为:“太阳是我们的,我们就是太阳,永远照耀在中国的土地上!”高声朗诵,热烈欢呼,一张张年轻的脸烧得通红。“我们就是太阳”,70多年以后的今天,抄录这些骄傲、豪迈、无所禁忌的词句,我也兴奋异常,有一种不知从何说起的感慨。
我还有一种感慨,确切说是不满足——如此绚烂滚烫之夜,怎么只用一碗担担面就打发了,酒在哪里?不应该没有酒。还是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父亲爱喝酒,尤其爱喝四川味的曲酒。他的这种偏好一定起源于三台,起源于涪江、长江、嘉陵江。那天晚上,替补秉箴叔叔演出成功,众皆欢喜之际,吾父理应慷慨解囊,沽酒欢庆。遥想当晚,吾父肯定慷慨,而贫寒又使他囊中羞涩,那就让担担面碗升高再升高,以面汤代酒,以面碗代杯,跟导演碰杯,跟剧务碰杯,跟男同学碰杯,跟女同学碰杯。爸,你跟我说过那么多男同学,怎么一个女同学也未曾提起?说一说吧,你心中的浪漫,你青春的遐想,你在台上神采飞扬、台下掌声雷动之际,你就没偷眼一瞧,有多少年轻美丽善良的异性,把目光纷纷向你投来?其中有一个应该就是我妈。爸,你别说那时你还不知世上有我妈这个人,不会的,当时我妈就在台下,不在台下也在东北沦陷区的某处,远远地注视着你,等待着你。爸,妈,现在,与你们分别多年的此刻,请二老从星空出来,牵手立于云端,儿子我敬你们,敬你们的好老师、好同学、好观众一杯。
(作者单位:北京市杂文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