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清晨的第一声鸡鸣,升腾到蛋清一般漾动的蓝色天空。76岁的王大叔从雕花老床上起来,吱嘎吱嘎地打开沉沉木门,屋外天光瀑布般流进来,暗幽的屋子顿时变得敞亮,王大叔的内心也亮堂起来。

这是王大叔在古镇的祖宅,房龄已有200多年了。大叔家有一个上了桐油的老木盆,那年,大叔呱呱落地,母亲就用这木盆给满月的儿子洗了人生第一次澡,然后背着儿子去古镇理发铺子剃胎发。我在王大叔家见过这木盆,大叔重新给它上了漆,依然发出古铜般的光芒。

王大叔家的早餐,是绿豆稀饭、咸鸭蛋、泡豇豆、泡大蒜,大叔塞给我一个咸蛋说:“你尝尝,都是自家坛子腌制的。”打开咸鸭蛋,蛋黄金黄,香味扑鼻。

建于明朝后期的古镇呈“之”字形,古街长392米,而今保存完好的青石板路面还有1623块。我把脚步放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地踩到包浆醇厚的青石板上,我感到自己的脚步重叠在古镇先人的无数脚印上。我对自己嘘了一声:轻点啊,不要惊醒先人的魂灵。

王大叔家的案台上供奉着一张画像,那是他按照父亲生前对祖父样貌的口述,找镇上的画师为祖父绘的画像。拿到画像那天,王大叔飞奔回家,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撑起身子,顿时老泪纵横,喃喃自语:“太像了,太像了!”画像上,面容清瘦的老人颧骨凸出,眉毛凝川,眼袋厚积,胡须掩喉。王大叔把祖父画像供奉在案头,燃香祭拜,求先人护佑父亲的安康。气息奄奄的父亲竟然挺了过来,又活了八年多。

王大叔在古镇养了几只肥胖的大鹅,一只摇摇摆摆的大鹅走过古镇街道需要19分钟。我与王大叔熟悉后,常去古镇闲逛游玩。大叔也常邀请我:“你来噻,来了不就是多加一副碗筷嘛。”在古镇,感觉时间是经过草木浸润后慢下来的,它治愈着我在城里莫名其妙的紧张与焦虑。周边群山逶迤,古镇吹着清凉的风,源源送来10万吨草木的芬芳。

每次去王大叔家,那只白胖大鹅都要走在大叔前面来迎接我,它一路嘎嘎嘎欢叫着,似在用“鹅”语欢迎我。有次去古镇,大叔把几只鹅吆喝到镇边的溪流里,一只鹅在清澈水流中扑棱着翅膀,突然把头埋入水中,又引颈抬头,我见那只鹅摇晃着脑袋,可能是吞下水中食物兴奋所致的劲头。溪流上方,有一座横跨两岸的单拱石桥,全长24.7米,建于1837年,桥顶南北两面外侧雕有栩栩如生的石龙,且口中含珠,桥上碑廊廊檐刻有“德厚流光”四个大字,这桥取名普济桥,有普度、普惠之意。

我和王大叔坐在桥上,听着桥下潺潺溪流声,静默之中感到古镇流走的悠悠时光。王大叔对我说起他祖父的故事,祖父是古镇的盐商,当年就是沿着群山中的茶马古道运送盐巴、茶叶、桐油。在古镇的群山掩映中,至今还残留着这些茶马古道,我一个人带上茶水干粮,沿着那些大山里血管一样布满的古道走过一天时间,深山里,清晨一波一波涌上来的草木滴翠的空气,从每个毛孔呼啸而入,我一直徒步到夕阳西下,在晚霞灼灼中躺到古道上,当年运送盐茶的哒哒哒的马蹄声,从天幕下传到我耳膜边,让我的胸腔里涨满了时间的潮水。

在古镇如水蛇腰摆动的尾端,坐落着一个已有140多年历史的字库塔,该塔为仿木重檐阁式石塔,建造于清末,塔高7.5米,塔顶呈宝瓶形,塔身刻有对联“昔今人敬字,教古圣文明”和“蝌蚪云霞焕,鸿篇日月光”,其字苍劲有力,气势磅礴。遥想当年,衣衫飘动的古镇人,满怀对字纸的虔诚庄重之心,抱托着需要焚烧的字文纸张,缓缓投入字库塔的炉子里,呼呼火光中,字纸慢慢焦黄,熔为灰烬,一个个有灵性有灵魂的汉字,在火焰中涅槃重生,化为古镇人仰望的星星之光。

古镇,在时间的嘀嗒声里,生长着。

这样的生长,来自于中国历史文化名镇的生命力。保存完好的30多个文物单位,都成了古镇在漫漫的时间长河里顽强生存的根基。古民居、字库塔、古墓群、金黄甲大院、“贡米”梯田等,在古镇大地上更新与生长着。

一个在此任职的文友,陪我漫步于古镇街巷,他说:“古镇的保护与开发,一砖一瓦一梁一柱,我是把它们当成老祖宗一样伺候着,又当成新生孩子一样养育着。”

我看到了古镇静悄悄的生长。古镇的灯光亮了,红灯笼里,有着穿越岁月迢迢之光的动人光晕,那些近乎荒芜的古镇民居,经过匠心修复,焕发出迷人的光芒。

比如古镇附近的金黄甲大院,建筑奇特,经过整治修缮后,大院墙上一尾活蹦乱跳的鲤鱼呼之欲出,大院在风尘仆仆中携着一颗老灵魂归来。夏天,金黄甲大院上演了一出盛世迎亲图景:唢呐吹起来,花轿颠起来,喜气洋洋的新郎头戴状元冠,身着大红袍,骑着高头大马,由锣鼓手、唢呐手、轿夫等组成的迎亲队伍,紧跟在新郎后面,浩浩荡荡开始了迎亲表演。这种古风漫漫的民俗之美,吸引了各路游客,唤醒了寂静群山,娉娉婷婷舞动了古镇慵懒的腰身。那天,我住在金黄甲大院附近的一家民宿,夜里,我在屋顶仰望星空,星光从苍穹而下,缀满了我的脸,流淌在我的心田。

古镇的那些草木家当,那些老房老院,那些蜿蜒古道,那些文物典籍,于时间深处的马蹄声里,在万物生长中被照亮,散发着光阴酝酿的沉香,也浮动着生机盎然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