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是文化的窗口,透过这个窗口,我们可以看到一些蔽而不彰的文化景观。小说阅读由于迎合了人类的叙述天性,占据整个阅读的要津,更是文化的一个重要表征。改革开放40年,对于我们民族精神状况的观察,可以有许许多多的角度,小说阅读无疑是一个既有趣又有效的角度。
我们都有挤地铁的经验,地铁呈现的是一幅生动的阅读场景。不过,最近几年这个场景发生了很大变化,再难见到读书、看报、翻杂志的情景,几乎是清一色的手机阅读,而这其中大多是在线阅读,读小说的居多,不少读的是网络小说。在中文系本科的文学课上,除课程要求必读的文学经典,学生谈论最多的也是网络小说,而且往往谈得津津有味,欲罢不能。我与研究生讨论文学理论,比如符号学中的一些诸如伴随文本、概念修辞等艰深问题,学生举出的例子大多是网络小说。说也奇怪,恰恰是这些网络小说使以往的某些文学常识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甚至陈旧不堪,失去光彩,又使另一些新的理论见解、美学观念熠熠生辉。更有甚者,以阅读大量的网络小说为豪。一名二专学中文、一专修化学的本科生,做的中文学士学位论文就是网络小说研究,其网络小说阅读量之大,令我叹为观止。
这并非纸质小说的阅读消失了。21世纪初,我与另外两位学者发起了“读者之死”的论争。说读者之死,并非实指,就像尼采的“上帝之死”、福柯的“人之死”、巴尔特的“作者之死”中的“上帝”“人”“作者”并没有死一样,他们只不过是改头换面,以另外的方式现身于世罢了。读者之死,死去的只是部分文学经典的读者而已。我也不太赞同这个观点,因为文学经典是变动不居的,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经典;经典是读出来的,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读者会读出不同的经典;经典是塑造出来的,不同的意识形态会塑造不同的经典;经典是生产出来的,不同的媒介会生产不同的经典。即便是阅读文学经典的读者少了,但读者本身依然有增无减,他们只是被其他的阅读带走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从来没有哪个时代有今天这么多的读者,原因仅仅在于移动网络终端的出现,自媒体的产生,阅读更加方便、更加快捷,而使阅读的方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说读者之死,说中国人不读书、读书少,多少有些杞人忧天。
今天我们已经变成脚踏两只船的动物,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两个世界,一个是生活实在世界,一个是网络虚拟世界。我们自由地在线上线下行走,相应地我们至少也以两种方式阅读:线下的和线上的阅读。对于小说而言,纸质阅读一统天下的局面不复存在,网络阅读早已占了半边天,纸质阅读与网络阅读共同构筑起我们的小说阅读生活。这两种不同的阅读方式是两种不同的阅读行为,阅读的是两种大相径庭的小说,表现的是截然不同的阅读趣味。
网络写作,尤其是网络小说的写作,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商业行为。写手与文学网站签约,成功靠的是吸引眼球,靠的是点击率。什么能够激发网民的阅读兴趣,什么能够满足网民的猎奇心理,什么能够击中网民人性的弱点、煽动其内在的欲望,什么就成为网络写手的追逐之物,什么就是网络小说叙述的对象、表达的内容、言说的方式。言情、武侠、谜题、仙侠、玄幻、奇幻、科幻、灵异等就不能不成为网络小说的主打题材,而穿越、重生、盗墓、寻宝等则成为网络小说的几条基本叙述线路。好看、好玩、猎奇、刺激,甚至色情、暴力、惊悚、恐怖,凡是那些令人痴迷、沉溺、上瘾、无法自拔的东西,都被网络小说推向极致。那些位于排行榜首,有着上十亿、几亿、几千万点击率,通过各种方式筛选出的网络小说经典,比如《鬼吹灯》《诛仙》《万古仙穹》《琅琊榜》《圣墟》《龙王传说》等,无不与此有关。网络小说的写作、生产全过程就是冲着读者去的,冲着读者的阅读、消费、消遣去的。网络小说是纯粹为了阅读的小说,或者说超阅读小说。所谓超阅读小说,是指它抽空了以前所有与小说阅读相关的因素,比如道德伦理、意识形态、哲学意涵、美学意味、抒情象征,以情节、故事、悬念、离奇等吸引读者,使其深陷其中,用几百万、上千万字的篇幅,将其长期“绑架”,从而制造高点击率,赢得丰厚利润及连带而来的其他回报。这不是说网络小说就没有宏大主题、正能量、思想追求,而是说这些方面都处于次要地位。《诛仙》不也是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句来自《道德经》的经典语句作为主题,并反复探究“何为正道”这个大问题的吗?但很显然,这个主题和所谓的探讨只是为了更好地叙述故事的需要。
网络小说的阅读并非铁板一块,也是高度分化的,尽管这是一个明星引导、粉丝主导的时代,但并非每个网民、每个社交平台、每个文化社群都能被同一个明星、同一批粉丝裹挟而去。中国网民数量早已跃居世界第一,萝卜青菜各有所爱,阅读兴趣千差万别,根本不可能定于一尊。据2018年8月20日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第42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18年6月,我国网民规模达8.02亿人,突破8亿大关。而其中,网络文学用户增长迅猛,2018年上半年中国网络文学用户规模达到4.06亿人,与2017年年末相比增长2821万人,而在整个网民数量中网络文学用户数比例达到50.6%。8亿网民半数以上都是网络文学的读者。在这4亿多的网络文学用户中,绝大多数是手机网络文学用户,其数量达3.81亿人,占93.6%。网络小说供应极为丰富,可供读者选择的面极宽。可以说这是一个网络小说过度丰盛、几近“爆炸”的年代。据网络文学专家欧阳友权的数据,2017年各层次网络写作人数约1300万,其中有600万人定期更新小说,签约作家达60万;40家主要文学网站储藏的原创小说达1400余万部,日增原创作品更新达1.5亿汉字;年度内新增网络作品超过300万部(篇)。单是付费阅读就数量惊人,2017年网络文学市场规模首次破百亿,达127.6亿元。再加上网络小说题材极其丰富,使网络阅读呈现高度个性化的特点。
冷静观察,网络小说阅读并未如人们想象的那样在很大程度上挤压了纸质小说阅读,它只是开辟了新的读者群。事实上,当一部分高点击率的网络小说,诸如《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鬼吹灯》《诛仙》等出版并迅速成为畅销小说时,其反而带动纸质小说阅读新高潮的到来。即便是纸质小说阅读,所呈现出的也是乱花迷眼、高度分散的景象。农民工喜欢阅读的并非与己相关的底层小说、打工小说,而是《故事会》《读者》《知音》杂志上那些故事性、趣味性极强的小说。大学生除了读传统的经典作家作品外,还读各个时期、各个流派的外国小说。即使读新时期的先锋小说,不同的学生阅读的重点也各不相同,有的喜欢余华,有的喜欢苏童,有的喜欢格非,等等。不少学生酷爱当代的青春小说,但所追捧的作家各有不同,有的是张悦然,有的是郭敬明,有的是韩寒。还有一部分学生钟情于“90后”小说,金庸、还珠楼主等人的武侠小说,琼瑶等人的言情小说。而在2009年第3期《中华文化论坛》发表的一篇《四川高校学生文学阅读状况调查》中显示,50.52%的高校学生文学阅读的目的只是“娱乐消遣,打发时间”。
改革开放40年,小说的阅读呈现出散落一地、开放自由的格局。回想过去的“十七年”文学、“文革文学”时期的小说阅读,可以说这个格局来之不易。即便是20世纪80年代,也就是改革开放之初那个思想解放的时代,较之今日也有很大的不同。《文学自由谈》1989年第4期发表了由祝晚风等人撰写的《大学生的文学阅读状况》,这篇文章对当时大学生的文学阅读进行了调查。据文章披露,80年代大学生阅读的首要兴趣还不在小说,而在报告文学。因为报告文学作为文学的轻骑兵,最能及时表现一个时代政治、经济、文化、科技等各个方面的变动,最能迎合当时大学生关注国家、民族及个人命运的迫切要求。调查问卷列出了12部报告文学作品,在回收的125份答卷中,每部报告文学作品的平均阅读率在35%以上,这是一个相当高的数字。报道大兴安岭特大火灾的《大兴安岭火场纪实》、触及体育界内幕的《强国梦》等的阅读率接近50%。描述知识分子与当代青年生活状况的有关出国潮的《世界大串连》《黄与黑——中国知识分子畸变》,阅读率也分别高达44%和34.4%。这是一个阅读兴趣相对集中、相对统一的时代。在小说阅读方面,80年代大学生更关注的同样是与整个现代化运动、与思想启蒙大潮息息相关的宏大叙事,书写社会变革、企业改革、历史反思、文化寻根、个性解放等的小说,阅读率始终保持在高位。比如《乔厂长上任记》《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神鞭》的阅读率分别是67%、73%和74%,《芙蓉镇》67%、《夜与昼》64%、《钟鼓楼》45%、《三寸金莲》37%、《棋王》30%,等等。可以说,改革开放第一个十年的小说阅读,依然是“十七年”“文革”小说阅读的某种延伸:意识形态、一体化的阅读依然是其主导,只不过此意识形态已非彼意识形态,此一体化更非彼一体化。总之,人们用一种政治化的阅读,建筑起一座小说阅读的巴比伦塔。
如今改革开放40年过去了,经济社会得到巨大发展。随着物质财富的大大增加,技术尤其是信息技术、通信技术、生物技术等的大规模高速跃进,我们的社会形态早已今非昔比:数字化生存已经取代了单纯的物质化栖居,线上线下生活、实在世界与虚拟空间构筑的生存环境,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摧毁了多年前由我们自己亲手构建的小说阅读的巴比伦塔,我们在小说阅读上获得了更多的自由意志,进入了一个散乱却丰盛的小说阅读时代。当然,我们也得警惕,真正的阅读可能会消失于超阅读的狂欢之中,即那种为了阅读的阅读。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